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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9 00:45:28 作者: Dome
任何一個中學生都能背誦愷撒著名的開篇:「高盧全境分為三部分,其中一部分住著『比利時人』……」據愷撒說,他們是高盧人中最勇敢的一支。我不想枯燥重複羅馬征服高盧,比利時人同日耳曼人的淵源,以及這裡成為羅馬行省的歷史。我們不清楚高盧比利時人何時接受了基督教,但在《信經》形成的時期,他們確實已在大公會議上占據了一席之地。在漫長的時間中,流傳至今的古籍固然有限,可我們連這些也知之甚少。在我看來,這工作就像拼拼圖一樣,常常錯位,常常丟失,卻漸漸組成了我們祖先的歷史,只是沒人知道這拼圖最終能有多大。也許我暗地裡有著不切實際的幻想,盼著發現一篇偽經,或者幾封奧古斯丁佚失的書信。我的發現沒那麼有戲劇性。《聖馬丁傳》、《編年史》、《通厄倫人史》的某些抄本附錄了四世紀通厄倫主教們的作品和書信,大多平淡無奇,沒人留意。起初,我粗略翻過它們,卻漸漸被其中一對通信者吸引。我開始留意關於他們的一切。抄本零散而斷斷續續,確定先後並不容易。把能找到的信讀過一遍後,這個事實深深震撼了我:在漫長的歲月中,兩個朋友艱難地通信,超然於相隔遙遠、路途兇險、蠻族肆虐,更超然於一個帝國的衰亡,卻僅僅討論了一個假想的問題:如果某人取代某人,世界將變成什麼樣子!
……沒錯,您肯定早已猜到了,這便是胡安修士講的故事。古時朋友分別,會鋸開一塊銘板,一人拿一半,以便重逢時相認。敘達修斯與愛梅盧斯的命運就像兩半銘板,彼此相抵又彼此相合。它們丟失在時間的縫隙里,也許直到現在才得以拼合。胡安在故事中追溯了他的祖先,而我現在要講的是我們的祖先。您提到過,胡安在編纂祖先的生平時,忍不住透過字母,直接同他講話。我也忍不住想透過您的故事,在消逝的音節中間對胡安說:您好,修士,我來自月球的背面;也許您對我們並無好感,但您的祖先曾一直夢見我們腳下的土地……
我們必須承認,和他顯赫的友人相比,愛梅盧斯的生平晦暗成謎。只有很少的抄本提到了他的名字,留下了有關他的隻言片語。有的文字一代傳抄一代,漸漸也就走了樣。如果我們相信這就是敘達修斯的友人,那麼他很可能就生於通厄倫。在您的故事中,雨果和雷米都曾取道通厄倫前往科隆,他們腳下的大道在羅馬時代就已存在。它是比利時最早的主教城市,直到被旁邊的列日取代。他祖上或許出過幾位軍官,甚至在羅馬禁軍任職,隱退時就把剛興起的新宗教帶回故鄉。到了他那代,通厄倫把守軍商要道,繁盛一時,家族也頗為闊綽,能把他送往羅馬學習,在那裡他認識了敘達修斯。也許家鄉的某些變故讓他不得不返回通厄倫。出於情勢或家族傳統,愛梅盧斯在通厄倫的教會擔任了要職。
接下來的事情,敘達修斯沒有意識到,講故事的胡安也沒有意識到;又或者他們在某一刻意識到了,卻出於某種緣由,沒有明說。愛梅盧斯在故鄉紮根以後,也許受當地習俗浸染,轉向了某種神秘學說。有關這一流派的具體信條,我們所知甚少;或許它和普里西安的教派很相似,最終也因靈知色彩的教義被斥為異端。我不敢斷言愛梅盧斯撰寫了假託約翰的某些偽經,但他很可能抄寫過其中幾篇。如果我們相信敘達修斯的界定,相信約翰教派確實存在,相信他們聲稱彼得竊取了教會首席,主張教會應由約翰統領,那麼,愛梅盧斯無疑是約翰教派的信徒。但我要說:愛梅盧斯一生忠誠不移,沒有背棄過他的朋友。兩人都意識到某位勁敵與自己遙遙相望,卻都不知道此人就是自己的摯友。他們一直討論著年輕時的議題,仿佛充滿動盪的世界裡,仿佛漫長時間的艱難通信中,在筆下還能夠維持青春、溫柔與信任。兩人在信中只談志趣不談現實的習慣,聽上去難以置信;又或者,就算觸及某些要害,他們也都避免從字面意義理解信的內容。兩人就像在午後愜意地對弈,讓幾個不朽的名字在棋局中遊走、交手,幾盤輸贏無損於情誼,因為一切不過是在假想中推演。若要解釋他們奇異的命運,除此之外別無他法。當他們放下情深款款的信簡,投入神學寫作,他們就是敵人。敘達修斯斷然不會想到,當他在全羅馬的大道上奔波論戰,右手舉著約翰教派的偽經加以痛斥,左手揣著的信卻也出自同一人之手。
愛梅盧斯會知道得更多嗎?他應該早就聽說,西班牙幾位主教立志剿滅約翰教派,卻在信中保持了沉默;又或者,兩人剖白自己的信從未送到對方手中。命運阻止了信使,讓它們四散在路上。羅馬衰亡時險象叢生的大道,或許決定了人們動盪不定的命數,愛梅盧斯想必對此感觸更深。他可能目送主教們踏上大道,在某次大公會議上撞見敘達修斯;他一生歷經好幾次蠻族的圍城,眼見大道上路石逐年破敗,商旅不再往來,連軍團都逐批撤離,把他們拋棄。當篡權者希爾瓦努斯任由法蘭克人侵入邊境、大肆劫掠,他眼前想必滿目瘡痍;甚至今天,考古學家還能找到城市受摧殘的痕跡。有人夢見燃燒的手將條條大道從地上抽走,像從水中抓魚,我們分不清這是誰講給誰的夢,那是兩人通信中斷最久的時候,直到尤利安解救了高盧。從他的演說中,人們才得知那裡的慘象:「蠻族的蔓延,幾乎使道路全部中斷;凱爾特人也無法放牧他們的牛羊……」這位年輕的愷撒親自擊退蠻族,下令加固城牆,在羅馬上下獲得了廣泛的尊敬。就算如此,有些東西也永遠地毀了。愛梅盧斯懷疑力量,懷疑物質世界。與敘達修斯不同,他從未對尤利安抱有憧憬。我不免想像,當尤利安收復通厄倫時,這位叛教者和這位異端分子是否曾在城中碰面:兩人都將敗給同樣的東西,由此才被冠上這兩種殘酷的稱號;假如他們知曉這一點,或許能夠珍惜眼前短暫的相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