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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9 00:45:28 作者: Dome
    我們不知道揚的命運,不知道他怎樣受審訊,怎樣為自己辯護。也許他沒有為自己辯護,也無力為自己辯護,就像許多佛蘭德人那樣,令人不忍心猜測他的結局。他也許被遺忘在某個黑牢,也可能斷送在絞索甚而柴堆上。堂&mdot;迪亞戈回到海上,沒有再踏上過佛蘭德的土地。跟水兵們喝得爛醉時,他往往吹噓自己在新大陸的冒險,卻絕口不提那片土地,儘管他心口始終跳動著一顆來自佛蘭德的心。他不會像烏蘭斯匹格那樣說:先人的骨灰在我心口跳動;而是說:某人的心臟在我心口跳動,我無法說出他是我的什麼人,有太多無法命名的事物。堂&mdot;迪亞戈死於西班牙和葡萄牙爭奪丹吉爾的某次戰鬥。在城門下,他的屍體被燒得焦黑,我們無法確定哪種死亡更加疼痛和灼熱,只知道他心口灑滿另一顆心的餘燼,和他自己的殘骸混在一起,幾乎無從分辨。

    至於胡安修士,我們不知道跟堂&mdot;迪亞戈比起來,他的命運結束得更美滿還是更淒涼。他晚年辭去了宗教法庭的職務,隱居在托萊多,一心鑽研敘達修斯的故事,希望為一千多年前的祖先寫傳記。他將敘達修斯的故事改了又改,但由於缺少另一位友人的資料,就像永遠見不到月球的背面。祖先無可更改的命運,使他心急如焚,活像是在觀看一齣戲劇,明知眼前的主人公即將走向不幸,本人對此毫無察覺,而自己在下面干著急卻無能為力。這部傳記終究沒有完成。胡安死時默默無聞。在焚燒他散亂的手稿時,人們找到了這樣的幾行句子,仿佛他在與筆下人物直接對話:「羅馬即將覆滅,高聳的城牆和水渠必將傾頹,狐狸在石縫間築巢;而你,你所關心的僅僅是不知何時,不知從何方到來的回信;你可知道不會再有道路,不會再有信使,大道上散落著愷撒頭像的銀幣,也不會再有人撿起它……」

    第10章 在布魯日停靠

    攜帶畫的乘客不再說話了。故事從午夜講到了拂曉,兩個乘客已經能在天光中看見彼此的臉。他們神色都有些茫然,就像剛經過一段長而昏暗的隧道,再見到光時便不得不眯起眼睛。對面的乘客也沉默了許久。看得出他有話要問,卻遲遲不開口,仿佛他那些問題已經被別人問過了。

    當經歷由暗轉明的時刻,人對宇宙的看法便分為了兩種:一種將生命比喻為夜間穿越一座燈火通明的房子,生前死後都是茫茫黑夜;另一種則認為,生命之旅就如白日裡穿越洞穴,活著時才恰恰在黑暗中。那麼我們剛剛進入了哪個階段呢,是生命的起點還是終點;前方將一直明亮下去,還是會再次進入黑夜。現在到哪兒了呢,既然天已經亮了,我們可能已經穿越了大半個佛蘭德。兩個人都聽著列車前進的隆隆聲;行李架上的畫幅靜靜俯視著他們。

    ----我始終好奇您在雨果&mdot;凡&mdot;德&mdot;古斯的畫中看到了什麼;對面的乘客說,畫框裡的手記又是怎麼寫的。

    ----我知道,我的故事難以服人,攜帶畫的乘客聲音有些乾澀,或許這些都是我的臆想,畫框裡的手記或許也是某位先人的虛構之作,通向別的故事;但從哪裡開始是臆想,哪裡開始是真實呢?我們不知道雨果的畫經歷了什麼。故事中的人物並沒有實現他的願望。揚的悲慘結局,也許讓修道院的聖物被隨意處置和變賣。也許堂&mdot;迪亞戈身不由己,無法完成他的心愿。畢竟,我在布魯塞爾找到畫時,它被遺忘在古董市場的角落,並沒被送往西班牙。我能找到的,也就是這麼一小幅。我們不知畫被誰肢解,不知它被分割成了多少份,落入何人之手,究竟散落在哪些地方……

    ----我不認為您的故事全是臆想,對面的乘客說,也許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,讓您上了這趟火車,拉開了這節包廂的門,將這幅畫置於我的頭頂;如果畫裡真的有無以計數的鏡像、無限縱深的世界,也許我們都是其中的一環。攜帶畫的乘客聽見這話,感到背後一震,不清楚那是來自鐵軌的撞擊還是內心的悸動。他低下頭,這時才看清旅伴手邊的書:比利時古代歷史與文獻學檔案,1940年布魯塞爾出版。

    ----啊,他脫口而出,我記得,您研究古代歷史。

    ----您別笑話我,對面的乘客說,這期雜誌發表了我的一篇文章。不,嚴格說來是半篇。

    ----為什麼是半篇?另一半什麼時候發表?

    ----不會再有另一半了。

    現在,他不會聽不出旅伴話中的苦澀。樣刊是在我動身前送來的。旅伴繼續說,我本想把它扔進垃圾桶,可還是無意中帶上了車。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,人們還是會讀它,會惋惜,會猜測,甚至自己續上結局。但一個沒有結論的研究算什麼呢;直到您拉開包廂門,我們開口寒暄,直到您放下行李,我們對面而坐,我都在想這個問題。然後,您開始講故事了。我並沒料到,在某一刻,我的疑問有了解答。作為回報,我也願意給您講一個故事,算是對您的故事的一個註腳。

    ----啊,後半篇文章,您要用故事講出來……

    ----是的。而您將是唯一的讀者……我不知道。我口才有限,也許不能像您講的那樣好。

    ----不,我洗耳恭聽。

    好吧,我先前跟您說過,我住在奧斯坦德,時不時去一趟列日。每次,我在相熟的旅館租個房間,就一頭扎進這一帶的圖書館。多年來,我都在探索古羅馬時期比利時人留下的文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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