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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9 00:45:28 作者: Dome
    可沒人知道,勃艮第的瑪麗死去的那年,「紅」修院裡也死了一名修士,他曾是來自根特的畫家雨果大師,據說生前飽受憂鬱與瘋狂之苦,死前最後一刻還在畫畫。他沒有石棺也沒有臥像,按規矩直接埋進土裡。我們不知道誰的逝去對佛蘭德傷害更大,也許這一年曾有無數持劍天使掠過她陰沉的天空,也許兩人的命數同樣隱秘地連在了一起。沒幾個人看到他最後畫下的祭壇畫;據說,他把看到的一切與夢到的一切都畫進了裡面,人站在畫前便感覺寒冷。根據托馬斯院長的授意,這組祭壇畫就放在「無處安放的心」的聖龕背後,陪伴它許多年,直到百年以後佛蘭德開始焚燒聖像。----啊,一個瘋瘋癲癲,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的畫家,他的畫真有這麼神奇嗎?----別忘了,我們在佛蘭德,而雨果正是佛蘭德的畫家。這個地方或許不長於行動與創造歷史,像西班牙那樣,卻是此刻世界上最有能力描摹現實和敘說夢境的土地,就仿佛一枚凸面鏡,世間萬物都包羅其中,纖毫畢現;而夢境,這神秘的世界,就仿佛鏡子對面又放了一枚鏡子,鏡鏡相映,便有了無以計數的鏡像、無限縱深的世界。誰若是看見這景象,願他能將它描繪出來。若是不能,願他至少與沉默相配。

    第9章 萬物的根源是圓

    揚不再說話了。

    ----故事就這樣結束了嗎?堂&mdot;迪亞戈問。

    ----我只有一夜,揚說,就一夜來說,故事已經講了很多。這就是我所能講的關於雨果畫作的一切。也許還有更多,但我說不清了。也許我不諳於結尾的藝術。大概你聽過的東方故事每每都有一個精彩的結尾。

    ----東方故事的結尾都大同小異,堂&mdot;迪亞戈說,經過無數的冒險與考驗以後,「主人公憑藉智慧與勇氣,得享富貴,一生幸福,直到迎來最後一個客人,她便是友朋的分離者,宮殿的毀滅者,以及墳墓的建造者。」

    他們默默回味著最後的三個詞。

    天快要亮了,揚說。堂&mdot;迪亞戈起身望向窗外,天色混沌,還沒有日出的跡象,然而那種夜之將盡、拂曉迫近的氣氛,人憑本能就察覺得到。堂&mdot;迪亞戈背對著揚,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被他的手握住。啊,就算之前多麼冷靜,到這個時刻,任誰也無法從容不迫,無法不抓緊身邊的什麼東西。堂&mdot;迪亞戈感到自己的手觸到了一塊暖熱的地方,感到了那裡紛亂的、絕望的搏動。他意識到,這是真正的心跳,是還活著的人的心臟。這是揚抓住他的手,貼在了自己心口;誰知道那顆心還能跳動多久呢。堂&mdot;迪亞戈驚訝地轉過頭。在幽暗的天色和躍動的火光之間,他看見揚抬起頭,看見淡金眼臉下的幽黑眼珠,讓人想起曾倒吊在餐桌上的鹿的眼睛,沉默比乞憐更好;儘管這生靈將忍受被刺穿,被剖開,被探入,被掏盡,隨著屠戮的節奏輕顫,在火和一桌子豐盛的殘羹冷炙中間,成為被吞下的肉。

    堂&mdot;迪亞戈聽到揚嘴裡只念著一個名字:聖揚。他不是在呼喚自己的修道院。說到底,這修道院本來也不屬於他。說到底,修道院的一切將在白天交付法庭、任憑處置,就像他本人一樣。揚是在用自己的語言呼喚聖約翰,呼喚自己的守護聖人。聖約翰從無始無終的時空俯視他們。他熟悉每個叫他名字的人。如今他已不是任人放逐的老人,更不是懵懂瞌睡的少年,而是在天地間任意往來的聖徒。他嘆息道,活人的軀殼縱然脆弱不堪、轉瞬即逝,卻輕易囚禁了他們的心靈,阻隔了它們的往來相通。啊,那些活著時就用肉體感受過永恆的人,那些額頭貼在心口、手指嵌入肋旁、箭簇刺進心房,從而獲得至福的人,怎能理解為肉體所困之人的悲哀呢。在聖徒眼中,這些軀殼的接觸往往如此膚淺;縱使肉體有時候感受得到彼此的深入,然而藉此真正心神交融的人,從來也沒有幾個。科隆的約翰也聽到了這嘆息。他的心沉落在遙遠的萊茵河底,就算是拿它當餌的魚,子孫也已多如繁星。西班牙的約翰也聽到了這嘆息。他把自己關在斗室里,草擬起訴書,感到每寫一行字,身上就刺痛幾分。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,苦修衣下面的舊痂滲出濃稠的血。他深知用筆划去一人的生命,自己的血肉也要被剜去一塊。而西班牙征服者聽到了佛蘭德的約翰的嘆息,聽見他低聲說:也許人人都要在心上尋找一個這樣敞開的傷口,打開通往這道傷口裡面的路;這麼一來,也許人們就能心意相通……他的每一聲嘆息都引來了無數回聲。這是千夢聖母的嘆息,是貝居安女孩的嘆息,是一萬一千零一個少女的嘆息,是憂鬱畫家的嘆息,是失去心的人的嘆息,是心碎的人的嘆息。我們抱緊這個講故事的人,就像連同擁抱千夢聖母,擁抱貝居安女孩,擁抱一萬一千零一個少女,擁抱憂鬱畫家,擁抱失去心的人,擁抱心碎的人。如果我們知道,擁抱他就是擁抱所有這些人,消滅他就相當於消滅所有這些人,是否就會在痛下殺手之前慎重考慮了;如果我們能洞悉,人們曾在哪個時刻達到過怎樣的契合,如果他們自己知曉曾在什麼時刻達到過這樣的契合,如果能攫住孕育、飄忽、深藏的所有念頭跟思緒,加以描繪,加以傳達,或許故事就不會滿是失落和遺憾。

    天明時分,雪停了。兩個人恰好都靠在窗邊。佛蘭德的冬日早晨似乎比夜晚還冷。透過窗台的積雪,光線映亮了屋子,壁爐,幕簾,灰牆,桌椅,杯盤,一切忽然顯得單調、蒼白而寒酸,仿佛夜晚施加的魔法失了效力。征服者終於看清了佛蘭德人的面孔。他們終於看清了彼此的面孔。外面走廊上傳來了跺腳和喧譁的聲音。我該走了,西班牙人說。上帝保佑閣下,揚依然這樣說;他看著西班牙人穿戴整齊,走到了門口。堂&mdot;迪亞戈的手已經擱在門把手上,卻轉過身來,撿起扔在角落的聖髑匣。堂&mdot;迪亞戈捧著它說,你說過,這顆心現在任我處置了。是的,揚答道。堂&mdot;迪亞戈毫不猶豫地取出裡面裝聖物的小玻璃瓶。說到底,金聖髑匣不過是軀殼,而聖物不過是難以覺察的一小塊。揚眼看著堂&mdot;迪亞戈脫下外套,扯開衣領,把它跟自己的十字架項鍊串在一起。我將戴著它出海。西班牙人說。啊,出海,無論這顆心的主人,還是無數曾親吻撫摸它的人,還沒有誰真正見識過大海;它會貼在西班牙人胸前,一直下到奧斯坦德港口,再繼續它沒有安歇的旅行。也許這就是它本身的意志。揚探身到堂&mdot;迪亞戈胸前,最後一次拿起那顆心吻了吻。再見;再見。他們輕描淡寫地告別,儘管每個人都清楚他們不會再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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