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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9 00:45:28 作者: Dome
他命人將愛梅盧斯的信抄寫下來,便於前往里米尼的路上隨時閱讀。每一次大公會議的召開,在帝國內都不啻於一次地震。每個中繼點的驛站都擠滿了主教們的馬隊,好幾次騾馬和食物都不夠用了。官員滿腹怨言,卻不得不招待皇帝召集的貴客。他們發牢騷說,好些窮鄉僻壤的主教搞不清會議地點,來回走了許多冤枉路,白白浪費了帝國的物資。
通過幾位北方主教,敘達修斯痛心地聽說,那裡的人民雖早已皈依基督教,卻同樣陷入各種異端邪說。一些教派混淆了福音書和古代神話,信奉起二元論,認為墮落的肉體囚禁、敗壞了靈魂,阻隔了它回歸星宿的上升。他們尤其假託使徒約翰的口吻,捏造了好幾篇福音、行傳、書信和啟示錄,漸漸讓人難辨真偽。他們排斥其他福音書作者,並聲稱彼得篡奪了約翰的位置。敘達修斯記起,這些作品同樣也流傳到了西班牙,在阿維拉和加利西亞一帶流毒深廣。他讀過某些傳抄的片斷,覺得那個(或那些)匿名作者確實在模仿約翰的風格,看得出功力深厚,要駁倒他並非易事。召開會議時,異端派巧舌如簧,辯得淳樸的高盧主教們啞口無言,皇帝又強迫大家在決議上簽字,否則不准離場。他們屈服了。在里米尼可恥的投降,使得各派間的仇恨又深了一層。回到西班牙後,敘達修斯全心投入論戰,逐個反駁這些學說。他的敵手自然包括著名的阿維拉主教普里西安,此人很晚才皈依正教,時不時有他施行魔法的傳言。敘達修斯指出,這些人應為許多假福音在西班牙的傳播負主要責任。他又為他們取了個諢號,叫約翰教派。
他將大部分精力花費在四處論戰、尋求盟友上。但每年秋收時,他一定會回到托萊多,與遠方的朋友通信;因為即便道路暢通,也只有溫暖的季節適合穿越庇里牛斯山,深入高盧腹地。當尤利安稱帝的消息傳來時,他原本歡欣鼓舞,覺得羅馬的大道可以從此太平。事與願違,叛教者尤利安的所作所為很快震驚了全羅馬。有神學家把他當成反基督現世,堅信末日將近。敘達修斯受到了打擊,不敢再在信中稱頌這位一度平定北方的將領。他沮喪地向友人承認:「也許我就是你看不上眼的那個彼得,覺得劍可以保護自己的信仰……」當人們為尤利安的橫死讚美神意時,敘達修斯卻能苦澀地感受到,此後與北方通信愈加艱難----再沒人能保護危機四伏的大道,再沒人能像他那樣建造城牆。合意的信使也越來越難找,有時只能勉強託付給遠行的商人、士兵和水手。我們還能夠讀到某些焦躁的句子:「朋友啊,請原諒我說話顛三倒四,我連夜給你寫了這封信。你的信使是個急性子,今天來送信,卻聲稱明天就要上路。上帝啊,天快亮了,這個暴躁的士兵一大早就會來敲門了……」
有一回,信使從海上來。此人解釋說,陸上的道路又被戰事所阻,幸好他半途找到了一個搭船的機會。不幸的是,船又在海上遭遇風暴,行李信件全都落進海中。好在信使是個聰明伶俐的小伙子,他記住了愛梅盧斯信中的幾段話,就竭盡所能複述給敘達修斯。自然,他也充當起回程的信使,聽寫敘達修斯的回覆:「親愛的朋友啊,你派來的信使讓我想起當年的你。我拼命逼問他,求他是否能想起更多。他每說一句話,我都忍不住想像是你站在我面前說話。也許我把他和你弄混了。我不禁想像,我們之間的信究竟覆蓋了羅馬多少的道路。地上有那麼多的道路,是否會有那麼一處,讓我們此生還能以肉體重逢……」好幾次,上了年紀的主教都因為泣不成聲,不得不暫停口述。只此一次,他委婉地提到,在這個當口,友人對約翰的熱忱可能招來誤解。年輕人或許有些困窘,既不明白複述的來信,也不理解聽寫的回信。敘達修斯親吻著小伙子的手,熱切地把回信塞到他手裡,又塞給他一個沉甸甸的錢袋,權當獎賞和旅費。對方可能被嚇壞了。
381年,敘達修斯越過海洋,來到君士坦丁堡,參加一生中最後一次會議,即君士坦丁堡大公會議。對我們來說,只記住這一頭一尾也就夠了。沒有這次會議,就沒有創造天地的上帝,也沒有童貞受孕的聖母瑪利亞。尼西亞與君士坦丁堡距離如此之近,人們從這裡到那裡卻花費了五十六年,踏遍了全羅馬的道路,喪失了無以計數的靈魂;也許兩座城間隔著雲霧繚繞的迷宮,比帝國的每一片海都深不可測。敘達修斯終於贏得了西班牙主教們的支持,共同譴責約翰教派的異端行徑。阿維拉主教對裁決不服,要求皇帝親自定奪。這件事的結局我們都知道了:兩派敵手從西班牙來到特里爾,當著皇帝的面對質,敘達修斯取得了勝利;普里西安最終被判信奉異端、散布謊言、施行魔法,連帶幾個親信一起被皇帝砍了頭。這也許是第一樁以死為誡的宗教裁判。也許是命中注定,宗教裁判所的根就長在西班牙。
為徹底清除餘孽,敘達修斯撰寫了一部手冊,細細列舉了二十條技巧,教人辨認隱藏的約翰教派:可以先是對阿維拉主教的死表示不平,引起對方的共鳴;然後談到肉體的罪惡,說它阻撓了靈魂的上升與回歸;當對方放下戒心,就可以留心他的言行,呈報給教會。技巧服從於一個原則:如有必要,可以欺瞞和哄騙對方。正因為約翰教派長於造假、混淆真偽,所以必須用謊言對抗謊言……敘達修斯一生著述繁多,卻只有這部簡單平實的小冊子廣為傳抄,甚至從西班牙各省流傳到了高盧和東方。他為此感到有些失落,但很快就欣慰地聽說,通過他傳授的方法,各地都揪出不少約翰教派的餘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