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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9 00:45:28 作者: Dome
    雷米用一個小包袱把裝心臟的瓦罐掛在脖子上,緊貼著胸口。據說佛蘭德伯爵從十字軍戰場返回布魯日時,他的隨軍神父就是這樣把基督聖血系在頸上,日夜兼程。人人都知道,血的主人出生時,東方有三個國王跟著一顆星星去見他。現在這三個國王的聖骨就在科隆安眠。也許對神聖的遺骸們來說,科隆是一個甜美的墳塋,因此科隆人約翰才希望把心送回家鄉;他對雷米談起過那虔誠的百堂之城,還有它仿佛永遠蓋不完的大教堂。雷米想到那些將聖物負在身上的旅行者,跟他們的漫長旅程相比,從「紅」到科隆只是大地上微小的一步。他還想到,縱使某些人出身高貴,策馬恣意馳騁,實際不過是被聖物所驅使;也許只有聖物才真正在大地上移動。這些移動的軌跡偶爾交匯,那便是夏夜篝火旁一同掰著麵包的朝聖者們,到了早晨,每個人便各奔東西。有人為雷米指出從通厄倫到科隆的大道,路在很久以前就有了,這邊是馬斯垂克,那邊是亞琛,然後你就聽得見人們說著不同的語言了。他們以各自奔赴的聖徒道別:謝謝,聖雅各保佑您;不客氣,聖烏爾蘇拉保佑你;聖烏爾蘇拉固然有福,但我更需要聖約翰的指引;科隆有聖約翰的聖物嗎,是哪一個聖約翰呀;很快就會有了,現在這聖物正在路上。當雷米孤身躺在野外的草地上過夜,便長久地凝望星空,好奇東方三王看見的會是哪一顆星,直到睏倦覆上雙眼,使他再也分不清自己與星辰的距離。雷米思念著老師,祈求他在夢裡為自己解惑。科隆人約翰沒有出現在雷米的夢中。

    1344年是個殘酷的年份。但相較於之前及之後的歲月,它也遠不是最黑暗最絕望的一年。人們已不記得哪個國王又宣布哪個國王不合法,也不記得此刻到底有幾個教皇,現在該聽誰的話呢,羅馬的那個還是阿維尼翁的那個;也許聖彼得是塊神奇的石頭,天國鑰匙放在上面能變成兩把,教會建在上面能變成兩個甚至許多個。阿維尼翁迎來了第四個教皇,遠在德國的皇帝聽說這個消息時,朝窗外啐了口唾沫。他已不記得自己的教籍究竟是驅逐著還是保留著,自己的靈魂究竟是有救還是萬劫不復。當然,皇帝和教皇兩人都堅持,萬劫不復的無疑是對方的靈魂。皇帝召集有識之士抨擊教皇,教皇唾棄桀驁不馴的皇帝,斥責古怪的神學家,懲罰支持皇帝的城市,城市反過來驅逐支持教皇的教士。那些年頭,無處可去的靈魂想必填滿了整個世界。人們會驚訝於空氣是如此濃稠壓抑,簡直寸步難行,卻看不到無以計數的靈魂正圍著他們遊蕩。當然,並非人人都看不見這景象,我們姑且相信當時一位修女的話,說她看見了兩座煉獄,一個就是我們腳踏的每一寸土地,另一個則從地獄之口一直延伸到緊閉的天國腳下,裡面盛滿了憂愁的靈魂。看來煉獄有著最廣大的胸懷,是宇宙中最慷慨的地方。

    如果請這位修女看一看科隆的上空,她也許會說,即使科隆沉睡著那麼多的聖徒,即使與星辰為友的三位國王在科隆安眠,科隆也不能逃離煉獄吞噬一切的臂膀。星空與煉獄在科隆頭頂交匯,比上漲的萊茵河水更加靠近這個城市。五月的天亮得早。晨星剛剛消逝時,雷米就起身了。他或許也隱隱感到了天空的重量,被胸口傳來的搏動所驚醒。他不知道是誰在激動難安,是他本人,還是那顆緊貼自己、快要結束旅途的心。萊茵河上吹來一陣清新的風,河的對岸就是科隆城。喂,小修士,你到科隆來幹什麼呢?城門下,幾個裹白頭巾的女孩沖他喊。雷米沒有理會她們。他走在街上,發現人們用異樣的眼神瞄著他。他在剛支起窗板的麵包鋪門前,像托缽僧那樣討了一塊麵包。他接過來說,上帝保佑您,師傅。

    ----什麼上帝呀,麵包師傅對他的道謝不以為然。就算沒有上帝,施捨一小塊麵包總還是說得過去的。

    ----我不明白您的話,怎麼會沒有上帝呢。

    ----啊,或許有吧,不過在科隆是找不到他的。

    ----怎麼可能,難道科隆沒有教堂,也沒有教士嗎?

    ----教士們都給趕跑啦。教皇給城市下了禁令,到皇帝屈服為止,科隆都不許再辦聖事啦。

    ----難道人生下來也沒有洗禮,死時也沒有告解嗎?

    ----沒有教士,找誰來做呢?好幾年了,這個城市的人都是墮落著出生,墮落著死去的。人一死,就埋進土。沒有祝福,也沒有彌撒,就這麼簡單。吃麵包吧。

    ----不,我要找一個神父,我必須找到一個神父,雷米結結巴巴地說,科隆這麼大……只要一個祝福……

    ----教堂和修道院都是空的。不然就去找那些瘋女人……我說,小伙子,你幹嘛不自己祝福自己?嗯,你沒有聖職?可惜呀,要不然你給我的麵包畫個十字,我待會就這麼吆喝:快來買呀,全城最神聖的麵包!

    ----可是要安葬……這顆心……不能就這麼埋掉它……不能沒有祝福就……

    ----心?什麼心?

    一顆聖潔的心!一顆要在科隆得到祝福的心!雷米沒有喊出口,他攥著胸口的包袱,暈倒在地上。

    雷米沒有聽見過路人的驚呼。在昏迷的時候,他模模糊糊地覺得有人抬起自己,再次被放下時,身體有如落在一片沙地上,一陣陣晚禱般的低語仿佛沙粒撫過他的臉頰:上帝就是純粹的虛無,是靈魂得以發源的荒漠……他琢磨著這些奇異的話,恍惚覺得老師的論戰曾涉及這些字眼。虛無,荒漠,只有修道院的人才這樣說話……直到感到有人在解他胸前的包袱,雷米才大叫一聲醒了過來,一個裹白頭巾的女孩正往他額頭上滴水。雷米認出這是早上在城門口朝他喊的女孩。他攥緊了包袱。----我不想偷你的東西,她說,你快喘不過氣了,我想讓你鬆快一點。他們置身一個寬闊的敞間,四下簡陋的床鋪還躺著其他人,像是收容窮人的醫院,角落一個裹白頭巾的老嫗正借著斜陽的微光,磕磕睡睡地念著一本書,那些沙粒般的話就出自她之口。雷米好奇地問:她在念什麼?一位曾住在科隆,為我們講道的大師的作品,女孩說。這位大師還在嗎?不在了,他被迫離去,不知所終,那是多年以前的事。念書的嬤嬤見過他,那時我還沒出生。----那麼他是嬤嬤的老師了。----或許吧,她親手抄寫了他的講道。----說不定我的老師也在科隆見過你們的大師。我叫雷米,你叫什麼?----我叫露特加德。----啊,守護佛蘭德的聖女露特加德與你同在,雷米說,露特加德,請你行行好,我需要一個神父。----莫非你快要死了嗎?----比死了更難受。----那麼科隆城的人大概已經死過一回了,麵包師傅不是對你說了嗎,教皇對城市下了禁令。教士們離開科隆的那天,景象盛況空前:緊閉的修道院一個個敞開了大門,修士們,修女們,奧古斯丁會士們,方濟各會士們,多明我會士們,本堂神父們,議事司鐸們紛紛走上街,壯觀得好像聖體大遊行。他們宣布,我們聽教皇的;呸,你們只是聽法國人的,人群中有人喊道;這是災難,末日,大分裂;別走,否則誰來寬恕我們的罪呀;親愛的,我也不想走,可我得服從,為你自己的靈魂祈禱吧。從那天起,科隆就沒有教士了,鍾也不再敲,整座城突然變得安安靜靜,只剩下我們。在這個被拋棄的城市,只有我們替人祈禱、治療、施捨、送葬。----你們是誰?----我們是貝居安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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