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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9 00:45:28 作者: Dome
第4章 無處安放的心
「起初,人類的肉體輕盈、澄明、不朽。在犯下第一樁罪的時刻,人頭一次感到了肉體的重量,預感到肉體必將朽壞的命運,也因此頭一次感到恐懼與憂愁。它們來自他體內那顆躁動不歇的心。心是靈魂與肉體的交點。肉體因終將一死而感到恐懼,便在此處緊緊扼住失明的、被囚的靈魂。由此,才有了心的悸動與血的流淌。由此,才有了肉體的疼痛、激情、羞赧、焦灼、渴望。」
這是科隆人約翰在「紅」的最後一次布道。1344年5月6日,他自己那顆躁動的心也停止了跳動(在這一天,教會紀念使徒聖約翰受酷刑不死的奇蹟)。當蘇瓦涅森林裡聚集起頭一批隱修士,我們的這位約翰也從科隆來到了「紅」,成為修院的締造者之一。人們便叫他科隆人約翰。在廣受尊敬也備受爭議的一生中,科隆人約翰留下了許多精彩動人的講道,教導人們蔑視肉體、戰勝肉體。也正是因此,在他筆下凝聚了對人類血肉最細緻入微的探索,就像一名學識淵博卻不持刀的醫生。在臨終的床上,約翰請人們把他的心臟取出來,送回家鄉科隆安葬。
約翰的這一遺願引起了廣泛的困惑,招致了幾位對手的嘲諷。有人說區區一個修士,身無長物,竟膽敢要求國王般的待遇;有人辯解道,約翰臨終前已經意識模糊,說不定其實是說不要把心葬在科隆。這個提議更加荒唐,沒有得到任何響應。「綠谷」的締造者揚&mdot;凡&mdot;呂斯布魯克毫不掩飾對這位同僚的失望。「有人一生蔑視肉體,」他說,「末了竟提出如此細緻的對肉體的期盼,不能不說是他一生事業的污點。這就像是讓人剜出自己最混沌的部分,再把它埋進一片地里,任其生根發芽。這混沌的種子固然不幸,它的播種者無疑將更加不幸……」
「紅」的人們更加煩惱。誰負責遠赴科隆,去埋葬這顆令人困擾的心呢?他們大都是土生土長的布拉班特人和佛蘭德人,人生如同客旅,世界是條太廣大的路,這些祈禱書上的話他們背得爛熟,卻不曾親自踏上一條通向遠方的路。約翰曾抱著怎樣的決心背井離鄉呀,現在怎麼又想念起科隆了呢,那得是怎樣的一個地方呀,他們這樣交頭接耳,猶猶豫豫,直到一個稚嫩的聲音說:讓我去吧。這是小修士雷米。他看見大家驚訝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,不禁漲紅了臉。這少年人出身寒微,勉強才識字,羞澀而寡言少語,卻是科隆人約翰最鍾愛的弟子,也是他最堅定的擁護者;他雖不能投入艱深的論戰替老師辯護,卻也時不時吐露兩句驚人之言。我們不能再耽擱了,雷米怯怯地說,得快些把老師的心送到科隆去,如果教皇派使者來開棺查看,得把他領到一個寬敞、體面的地方。修士們愣怔許久才明白過來,雷米在描繪封聖之前的檢驗儀式。他毫不懷疑自己的老師有一天將被宣布為聖徒,他的殘骸、衣物和用品都將被奉為聖物,被眾人膜拜。
在修院醫療所的長桌上,人們切開了約翰的身體。這一幕是血淋淋的。任何語言都無法為它蒙上安詳仁愛的色彩。有人臉色發青地奔出去嘔吐了。餘下的那些不停地畫著十字,垂著眼躲在一邊。我們無法想像雷米眼中的光景,想像他老師的身體如何赤裸著平躺在那裡,任人宰割;操刀的修士如何把手伸進拙劣的切口,摸索著神秘的內部,取出他生前常常談起的那顆心臟。每個人也許都是第一次看到屬於人類的這個器官。他們或許懷著莫名的恐懼,端詳它奇特的形狀與綿密的組織。每個人都在暗自琢磨,究竟是哪個神秘的部分曾與那看不見的靈魂相連,又是哪個罪惡的部分因為害怕死亡而緊扼住靈魂。這顆還淌著血的心或許在雷米手裡停留了片刻。也許它還尚有餘溫。師生二人縱然感情深厚,但沒人確定他們是否曾以活著的身體彼此接觸。我們知道兩人都輕視肉體。他們唯一得以肌膚相親,也許就是一人捧著另一人的心。雷米合攏雙手,像祈禱般地捧著它,眼裡又充滿困惑。就是這個東西,曾主宰著那了不起的生命,就是這個東西,曾生發出許多的嚴厲和柔情。跟他想像中那顆溫柔、偉大的心相比,這個又濕又黏的肉塊看起來多麼卑微,多麼寒酸啊!看看這顆心,他對自己說,這顆必將廣受敬奉的心。只有你摸過它,見過它本來的模樣。他在心裡反覆念著這句話,讓自己不再畏懼它,也不再懷疑它。他輕輕吻了老師的心,就像佛蘭德人親吻供奉在布魯日的基督聖血。我們不知道,雷米從唇上嘗到了怎樣的滋味;他自己也不知道,這一吻將在他心裡埋下怎樣的一顆種子。
修士們把心臟抹上鹽,放進小瓦罐,再用泥封上口。那時的「紅」還很貧窮,沒有工匠也沒有殿堂。他們也不懂怎樣保存肉體,好延緩它的腐壞,也許這件事應該留給上帝去做。老師,請你忍耐一下,雷米在心裡說,未來,最好的工匠會用水晶、金子和絲絨為你做新的容器,放在祭壇上。目前這想法太狂妄,他不敢大聲說出來;儘管這少年人痴情並且瘋顛,這我們已經知道了。他說出口的僅僅是:老師,請在天上指引我吧。
可憐的孩子。直到雷米上了路,負責操刀的修士才說道。現在,他正一針一線地縫著失去了心的軀體,準備下葬;那手法固然笨拙,但探察過了人的內部,眼光或許就會不大一樣。這要麼是一條絕望之路,要麼是一條成聖之路,你們記住他離去的樣子吧,無論選擇哪條路,這孩子都不可能再原樣回到「紅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