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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9 00:45:28 作者: Dome
    獵手們的馬隊沿著溪流,一直騎進了紅谷。溪流在紅谷匯集成一片池塘,水面湛藍、平靜,像鏡子似的映著水邊的一片紅牆,讓人想起深秋時浮在水上的落葉。這就是「紅」。公爵們在蘇瓦涅森林裡打獵時,往往都會在「紅」里稍作休整。他們自然不是與僧侶們同住,而是住在貴客專屬的地方。當然,公爵們都為修道院捐了大把的錢,以換取教士們許諾的永生,這買賣非常值得,也值得「紅」的托馬斯院長親自出來迎接他的顧客。兩人短暫地寒暄了一陣。閣下今天打獵盡性嗎?不怎麼痛快,野獸都精明得很,我派人把它們送到伙房去;您太費心了;彼此彼此,請問你們的祈禱如何了;您為何要關心我們的祈禱;顯而易見,說真的,你們的香爐整天甩動,蠟燭日夜燃燒,畫筆一刻不停,這可都是真金白銀,裡面也有我的一份,你們要盡職盡責,保證我上天堂;您儘管放心,我們除了祈禱別的也干不來,但說句實話,您要是肯花上一點工夫為靈魂著想,它也就不至於千瘡百孔,不得不讓我們過問了;院長大人,您錯了,雖然我對你們複雜的靈魂醫學一竅不通,可如果我們不供養你們,你們哪裡來的祈禱的屋頂,再說誰的靈魂病得更重,這還難說呢。當然,這是在兩人內心進行的對話。兩人都過了童言無忌的階段,都富有教養並擅長辭令,但他們無意真正關懷對方的內心世界。一來一去的問候平淡乏味,無需贅述,直到馬克西米利安說:我想見一見雨果大師。

    根據「紅」的編年紀事,馬克西米利安曾多次在「紅」駐留,也曾多次與雨果晤談。我們難以想像兩人究竟談了些什麼,他們在彼此眼中又是什麼樣子。我們不知道雨果的相貌,但據說每個畫家筆下的臉不論美醜,都是他自己面容的反照。這樣一來,我們就能猜測,馬克西米利安眼中的雨果步伐沉重,就像苦路畫中替耶穌背十字架的老實人;臉龐狹長,面色槁灰,嘴唇蒼白,歲月和充溢的情感在臉上留下了許多痕跡。至於那位曾在根特風光一時的雨果大師,馬克西米利安並不認識。他與勃艮第的瑪麗成婚時,雨果已經在「紅」穿上了僧衣。為活躍氣氛,馬克西米利安也許向畫家轉達了妻子的問候,說她父親當年舉行過婚宴的大廳里,至今依舊看得見雨果大師的手筆;他或許提到了布魯日的美第奇代理人,說佛羅倫斯至今仍在談論雨果那幅《朝拜聖嬰》。我們難以確定,這些對塵俗功名的渲染是否還能取悅一位退隱的畫家;又或者,馬克西米利安的到來就像有益健康的風,讓雨果感到自己受到關心,感到放鬆和欣喜,並且答應為對方畫畫。未來皇帝此刻年輕氣盛的模樣,或許真的被他畫進了某些不復存在的組畫,或至少是素描薄中;簿子裡或許還藏著更龐大的計劃,比如馬克西米利安與瑪麗的速寫,有可能是為雙聯夫妻像或三聯祭壇畫打下的草稿。但比起其他畫家的手筆,年輕夫婦的面部線條或許更加憔悴、更加憂愁。這與其說是忠於兩人的外表,與其說是畫家眼中所見,不如說是他日益沉鬱的內心寫照。

    私下裡,托馬斯院長和馬克西米利安談起過雨果的病。憂鬱,我們對它都不陌生,當黑膽汁分泌過剩,壓倒其他三種體液,即血液、黏液、膽汁,人就會怠惰,陰沉,孤僻。醫書醫典里都這樣說,和亞里士多德的評論並列在一起。憂鬱既是身體的病又是靈魂的病,而我們還沒有一種解藥可以根治憂鬱,只能讓雨果繼續畫畫,排解憂鬱。----可我聽說正是畫畫讓他患了憂鬱症,馬克西米利安說,也許畫既是病根又是解藥,有這樣的事嗎。----我不知道,對於這類人的心靈,我們是了解得太少太少了。----是呀,對於看得見的事,我們尚且不能了解,何況看不見的心靈呢。這結論非常爽快乾脆,上帝保佑年輕的馬克西米利安不曾被憂鬱所苦。結束了與憂鬱畫家的會面,他會愜意地走進庭院,從僕人手裡接過切好的甜瓜,邊吃邊把心靈的論題拋到腦後。在馬克西米利安的體內,或許從來都是代表風的血液與代表火的膽汁交替主宰,它們都是熱、流動與上升的力量。

    對雨果來說,日常生活的一切事物或許都不那麼簡單。馬克西米利安的到來不僅伴著時而熱絡、時而侷促的晤談,有時也更加意味深長。這一天午後,雨果路過伙房時,裡面正忙得不可開交。他一眼就看到一頭鹿被鉤子釘住一隻後蹄,倒掛著攤在桌上。那無疑是馬克西米利安送來的戰利品。廚子正給它開膛破肚,掏出的內臟就隨手扔進腳下血淋淋的木桶。旁邊已經掛了四五隻清理好的兔子,長耳朵耷拉到盛著山鶇的籃筐里。雨果望向鹿的眼睛,它也望向雨果,濕漉漉的黑眼睛圓睜著,毛皮依舊潤澤,身軀隨著廚子的動作一下一下地抖動,仿佛仍能感到自己正遭受折磨。相比之下,被同樣屠戮的人類軀體明顯不那麼體面,肉體對世界的感受消逝得更快,也沒有人需要這些血肉。雨果閉上眼睛,想到那些砍下的腦袋。1477年,當查理公爵戰死在南錫的消息傳到根特,大小酒館一度淹沒在形形色色的謠言裡。據說公爵的遺體是在結冰的水塘發現的,他橫在冰面上,身上有三個洞,已被狼吃掉了一半。有人說公爵的幾個重臣已藉機投靠了法國。至於剛滿20歲的瑪麗,嬌嫩的獨生女,誰知道要把她嫁給什麼人呢。沒多少人提到她,僅有的幾次,也帶著半猥褻半曖昧的笑話。幾個好事者開始煞有介事地描繪法國人踏進根特的場景。沒人想到,不出兩個月,大家就被叫到星期五廣場上看斬首了。公爵的四名重臣上個月還在與法國談判,轉眼間就被議會以叛國與貪污罪論處。行刑鄭重其事,場面撼人。其中的列日總督,雨果本來接受了他的委託,要為他全家畫肖像畫。作為補償,雨果花了很長的時間,用來觀察槍尖上幾個頭顱的傷口、紋路與衰敗的進程,眼看著熟悉的面孔漸漸難以辨認。他發現最先變質的是人的眼珠,也發現貴族並不比下等人腐壞得更緩慢。他還感到,與真正的死亡相比,一切殘酷的繪畫,就算是剝皮、砍頭、肢解、被釘,都顯得太天真了。到了8月,根特人繪聲繪色想像過的入城式上,神氣風光的主角不是法國的路易,而是奧地利的馬克西米利安。他比許多王子搶先一步,前來與瑪麗完婚。大夥看此人年輕有為,倒也配得上讓大膽查理的女兒改姓哈布斯堡。別忘了,她可是全歐洲最闊氣的女繼承人,他可是皇帝的獨生子。萬歲,瑪麗,萬歲,馬克西米利安,看熱鬧的根特人這樣喊道。在啤酒館,有人樂呵呵把賭贏的幾個錢收進懷裡。大人物的戲碼還在繼續,平民也能沾沾光大吃大喝,何樂不為呢。舉行儀式時,在裝飾一新的婚宴大廳里,人們沒有看到雨果&mdot;凡&mdot;德&mdot;古斯的作品。人們也沒有再看到他出現在根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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