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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9 00:45:28 作者: Dome
    作為西班牙人,自己民族的聖徒們曾如何神魂超拔,軍人堂&mdot;迪亞戈對此知之甚少;但在那個時刻,他憑著血氣就知道,他撞見了必須為之戰慄的東西,只是不知道它來自天國還是來自地獄。您喜歡這畫嗎,他又聽見了揚充滿回聲的話。喜歡或是不喜歡,這我說不上來,這畫不是一般的畫,這些字眼不適合它。說得好,我喜歡您的回答,我找您沒有找錯。

    要當心深夜裡遞來的酒,當心借著這些酒進行的談話。他們重新回到客廳坐下,眼看著揚倒滿兩個杯子時,堂&mdot;迪亞戈對自己說;這是個與黑夜為伍的人,他不讓人看到他的真實面貌,並且設下圈套引人上鉤。他覺得他們處在一片晦暗莫測的空氣里,爐火只能照亮一小塊毛糙的灰牆,桌上的殘羹冷炙閃著油膩的光,他手裡的杯盞反射著自己模糊不清的倒影。此時火燒得很旺,不必擔心這是燃燒聖母像得來的溫暖,這裡的劈柴還很充足,儘管我們的聖庫保管人有一屋子的木頭,足以組成一座小林子,這我們已經知道了。----對於這裡發生的一切您怎麼想,揚終於開口了,您和我剛剛從一個瘋狂的城市回來,這城市只是佛蘭德所有城市的一個縮影。對於野蠻,您比我見識得多,更千奇百怪,但我想再多的見聞也不能抵消面對野蠻時我們的驚訝。現在您的軍隊來了,阿爾瓦公爵的想法如此簡單,就是用你們的野蠻碾壓我們的野蠻。----您和我談起政治來了。----對不起,這不是我的本意,政治,人們已經談得夠多,從大人物到小人物,每段談話都平庸無奇又令人生厭。在這個世界上還能指望些什麼呢,如果昨天還能跪在一位聖人腳下,明天則把他踩在腳下,我想不出比這更緲無希望的困惑了,對於這裡發生的一切您怎麼想。----對於這裡發生的一切我抱著最深的遺憾,但我畢竟能解釋它如何發生。我唯一不懂的是您,您對我又怎麼想,您把我帶到這裡來,究竟想讓我幹什麼呢。這才是堂&mdot;迪亞戈發自內心的疑問,是揚一直等待著的問話。----這裡鎖著的那幅畫,您看到了。它本不是屬於聖&mdot;揚的。它原先所在的修道院剛剛橫遭洗劫,現在那裡已經空無一人;幸好修士們事先把一些財產託付給幾個姐妹修院。但我一個人保護不了它,誰知道哪天天使也會讓這裡的門鎖粉碎。大船將沉,我們不能搶救船上的所有東西,但我知道什麼是值得為之一賭的。請您把它帶去西班牙吧,您認識可靠的經手人,您的國王喜歡佛蘭德畫,對於這位國王我並不崇敬,儘管時下他也是我的國王;對於這畫最重要的,就是它配得上安穩地存在,它不應毀於聖像破壞者之手。誰若知道它是如何畫下來的,卻又聽任它被踐踏焚燒,願永恆的火落到他身上不再熄滅。

    這些是揚發自內心的回答,不管堂&mdot;迪亞戈相不相信,不管這些話是不是像上面那樣說出來的;我們知道這兩人之間並無流暢可靠的語言可供表達,但我們可以想像,對於已窺見過一絲神秘世界的幽光,並在持續分享這個秘密的人來說,交談或許已經不算特別困難。兩人大概已經找到了某種方式,用不拘語種的字眼,用眼神、嘴唇和手的動作感受對方,這種感受就建立在尋覓之上。我們會聽見堂&mdot;迪亞戈狐疑地說:

    ----那麼您知道這畫是如何畫下來的了?

    ----我知道,畫之內和畫之外的故事我都知道。如果您願意,請允許我為您講講這個故事。

    沒有人會拒絕故事的。堂&mdot;迪亞戈更不會拒絕,他就是這一類人。我們難以想像,揚會以怎樣的情感向他談起自己的姐妹修院,談起畫誕生的地方,以及姐妹修院裡的那位畫家弟兄。他說修院在森林裡,名叫聖保羅,但當地人都親昵地叫它「紅」;別的姐妹會羨慕她的,世上有無數修道院叫聖保羅,卻有幾個修道院能叫做「紅」呢。然而她同萬物一樣,幸福有時,悲慟有時。我們不說令人傷感的現實了,來講一百年前「紅」里發生的事吧。

    第3章 「紅」里發生的事

    每個傳奇故事的主人公都要走進一座森林。而我們的主人公卻要走出一座森林。這是蘇瓦涅森林,位於布魯塞爾南面。濃密的山毛櫸遮蔽了天空,只有非常稀少的陽光能夠穿透枝椏,照在鋪滿腐葉、苔蘚叢生的林地上。人們把北邊的林谷叫做紅谷,南邊的林谷叫做綠谷。森林在布拉班特公爵的領地中只是小小一塊,裡面卻藏著至少十座大大小小的修院,其中最重要的是「紅」、「綠谷」和「七股泉水」。僧侶們為何選中了這片森林,前赴後繼地隱沒其中,沒人說得清。這遮天蔽日的林子要麼有天使棲居,要麼就是當人們掘開香氣四溢的潮濕土壤,會發現整片森林之下都沉睡著千年以前的聖徒,擠擠挨挨,好像冬眠的刺蝟與紅松鼠……否則無法解釋它的神秘氣息如此飽漲,和霧氣一起翻滾著壓下來,讓前來狩獵的王子們暈頭轉向。這股神秘的引力如此不可抗拒,以致於一位畫家也離開了他的生身城市根特,離開了給他聲名的佛蘭德,隱退到「紅」里,等待著被深深埋入泥土,睡到冬眠聖徒們的腳邊。

    如果人有鳥獸的聽覺,想必能體會到「寂靜」的深意,會聽到整個森林在日夜耳語,聽到不可見之物的秘密晤談;可惜人只能聽見自己製造的迴響,而不能理解森林的聲音。現在是馬蹄的嘚嘚聲,還有馬車的隆隆聲,夾著獵鷹的嘯聲,兔子和狐狸紛紛躲進樹洞,有的驚訝地偷看飄過的旗幟;這是什麼花紋呀,上面的獅子不會撕咬,鷹不會起飛,百合花也沒有香味,這是些什麼怪物呀。快讓開,獵狗們說,無知的生靈,給奧地利大公、勃艮第公爵馬克西米利安讓路,給未來的日耳曼國王、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讓路,儘管這位大人物並不熟悉腳下這片土地,卻對你們握有生殺大權,他是通過娶了你們的女主人而成為你們的男主人的,儘管你們既不認識這位女主人也不認識這位男主人。他們的戰爭和平謀略聯姻都如此複雜,不僅我們不懂,人類也未必個個都懂;他們對你們的主宰卻非常簡單,就是用箭射穿你們的身體,用我們撕裂你們的喉嚨。跑吧,快跑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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