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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9 00:45:28 作者: Dome
    堂&mdot;迪亞戈心裡咒罵著三天前莫名送到他手上的密信,以及信中約定和他在運河邊接頭的人。他自然而然覺得北方人粗俗狂熱不可理喻。他厭惡頑抗的貴族和聖像破壞者,卻也打心眼裡蔑視告密者;前者至少有膽魄,後者的奴顏卑膝則令人反胃。接頭人終於從橋那邊出現了,茫茫雪地里走來一道黑漆漆的影子。堂&mdot;迪亞戈望向層層疊疊的白雪覆蓋的屋頂,覺得那種寒意更深了。

    我們不知道來人怎樣開的口,無論如何,這需要莫大的勇氣,他趕了很長的路,終於站在了西班牙征服者腳下。因為冷,他和對方的牙齒都在格格打顫。上帝保佑閣下----我們不知道他這句話是怎樣掙扎著說出來的,雖然他想說的很可能是:上帝不保佑閣下,因為你殺了太多無辜的人,哪個上帝會站在你那邊呢,此情此景他卻只能這樣說----上帝保佑閣下,我是梅赫倫修道院的議事司鐸和聖庫掌管人。請跟我來,我需要您的幫助。

    如果在別處,堂&mdot;迪亞戈一定會哈哈大笑,再把這個瘋話連篇的騙子扔下河。半個月前,我在議政大廳里看見您了,此人接著說,您的位子在壁毯對面,除了您沒人在意那圖案,上面織的是一百年前攻陷丹吉爾港。

    這回,堂&mdot;迪亞戈認真地打量了來人,儘管後者遍身落雪,看的並不真切;他也不可能記住當時每個顯貴和高級教士的臉。

    ----那壁毯並不高明,西班牙人說,與真正的丹吉爾相去甚遠,我看了半天,好奇城門下聚集的是浪濤,還是士兵的腦袋。

    ----織工大概和我一樣,都是從未跨出過佛蘭德的可憐人。如果可能,我希望親眼看看閣下見過的丹吉爾。

    ----您要帶我去哪兒?

    ----梅赫倫的修道院。

    ----別告訴我您是走路來根特的。

    ----我是走路來的。

    堂&mdot;迪亞戈瞥了眼這瘋瘋癲癲自稱教士的人的一雙破靴子,嘆了口氣說,我們不是去朝聖的。他把梅赫倫人拉上馬背,策馬朝城外奔去。

    堂&mdot;迪亞戈當然不必自報姓名,但在某個時刻,他一定會問對方:您叫什麼。他並非不清楚,讓一個佛蘭德人靠在自己背後有多麼危險。他也不是沒挨過從暗處刺來的匕首,但情願至少知曉刺客的名字。我們不知道同乘者是怎麼回答的,我們就叫他揚好了,既然他的許多同胞都叫這個名字,甚至乾脆叫他揚&mdot;凡&mdot;梅赫倫----梅赫倫的揚。我們相信他的修道院也叫聖&mdot;揚,既然佛蘭德有許多修道院都叫這個名字。梅赫倫的揚用法語給堂&mdot;迪亞戈指路,夾著他自以為的西班牙語,發現對方聽不懂時就拽他的斗篷。人與人之間就算語言相通也常常充滿誤解,何況不完全聽得懂呢。

    到達梅赫倫城郊的聖&mdot;揚修道院時已是深夜。馬已筋疲力竭,梅赫倫的揚熟練地把它牽到馬廄,給水槽倒滿水,餵它新鮮的乾草。堂&mdot;迪亞戈憐惜地拍拍馬脖子。這可憐的動物可以歇下了,它怎能料到要馱著兩個男人穿越蜿蜒的河道和片片荒涼的樹林;人卻還有重重心事,但總歸進到了溫暖的屋子,可以坐下來烤烤火,接過主人遞過來的摻香料的熱紅酒,就算裡面下了毒也沒什麼大不了。伙房一定近在咫尺,沒過多久,堂&mdot;迪亞戈眼前的長桌上就擺滿了切開的乾酪、熏腸、烤餅和酒壺。我說不定是在做夢,他心想,魔王把我引到他的洞窟里,我今夜縱然可以忘情暢飲,轉天卻會在墳堆上醒來,手裡攥著死人骨頭;不過魔王怎麼也會進食,而且看樣子也餓壞了。看到佛蘭德人吃喝起來,西班牙人才放了心,把手伸向盤子,知道自己仍身處在真實的世界裡。人有心事畢竟無法盡情飽腹,宴席沒有持續多久,最後只剩酒杯反覆斟滿。現在,堂&mdot;迪亞戈相信揚是這兒的主人了。只有主人能遊刃有餘地調遣一切。您說您是這兒的聖庫保管人?堂&mdot;迪亞戈問。我是的,揚回答。你們難道沒有院長嗎?有,但沒人見過他,名義上的院長是某位爵爺,對他來說,小小的聖&mdot;揚不過是封地下一個微不足道的名字。

    揚點亮了馬燈,請堂&mdot;迪亞戈跟著他走,他們穿過長長的充滿灰塵氣味的迴廊,牆上地上嵌滿了幾乎磨平的墓碑和石板。這修道院難道就你一人嗎,堂&mdot;迪亞戈疑惑地說。差不多了,揚說,現在早已不是黃金時代,我們身處一個大宅子裡,不知道黑暗深處還有多少房間,堆著多少不知名的遺物,只有蜘蛛和蠹蟲能夠丈量它們。我們的佛蘭德人把西班牙人帶到了怎樣的一間屋子裡呀,小小的燈火只能照亮微不足道的一角,堂&mdot;迪亞戈微醺的雙眼勉強看清了橫七豎八的畫板,堆疊的祈禱書,結滿蛛網的環形吊燈,影影綽綽的輪廓和一雙雙呆滯的眼睛讓他嚇了一跳,而後意識到那不過是積灰的雕像。

    您請看,揚的話充滿了回聲。堂&mdot;迪亞戈看到他手裡的火光映亮了某種光滑潤澤的質地,啊,那是漆成深紅的木框,還有鑲嵌其中的、在木板上閃爍的幽暗色彩。堂&mdot;迪亞戈向聲音靠過去,他的眼睛看到了另一隻幽深的眼睛,嵌在蒼白的眼臉下,難以分辨眼底的光澤是畫上去的,還是真實之火的投影。他或許沒有看到畫的全貌,四周太過昏暗而畫太過龐大,是鄭重其事組裝起來的祭壇畫。他們在聖&mdot;揚修道院廢棄的小禮拜堂里,被積灰、潮氣和木頭的氣味所環繞,被遺忘的聖物和聖像所環繞。兩人都在巨大的祭壇畫面前感到了寒冷,仿佛看到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幽光一現,也許那既是詛咒又是祝福。寂靜的黑暗中,他們都聽見了某種輕輕的呼吸,那是堂&mdot;迪亞戈的嗎,還是揚的呢,又或者是畫畫的人過於專注凝神,以致於他肉體消逝後,這微小的氣息就留在了畫上。人們都說呼吸的風賜予生命。現在我們都已知道了,這是西班牙人堂&mdot;迪亞戈、佛蘭德人梅赫倫的揚、佛蘭德畫家雨果的命數首次匯合在一點,其中兩人在這邊的世界,一人在那邊的世界,但這又有什麼大礙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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