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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8 23:28:08 作者: 陳之遙
離開那間臥室,G流亡在這城市裡。每個月至少有二十天,她忙忙碌碌,或盛裝或赤裸,在鎂光燈和鏡頭前裝扮成不同的人。在工作與工作之間,她切換的如此自如,使Han不禁猜想,或許在他面前的也不過就是她扮演的一個角色。因為,她曾跟他說過,生命很短,愛也不過只是一瞬。所以,自從他們開始的那一夜,他就明白,總有一天,戲會落幕。
他們約好,不談將來,也不問過去。只可惜曼哈頓是個極小的地方,有些時候,Han還是會和自己的過去不期而遇。
每天午後,Han都會去那家名叫Falling Slow的餐館上班,在煙燻三文魚、醋浸黃瓜、糯米飯和阿拉斯加蟹肉之間輾轉忙碌,從午後直到凌晨,右手握著八英寸長的法式廚刀,鋒利纖長的刀刃緊貼著左手手指,卻又得以保持安全的距離,廚刀起落的節奏總是會讓他感受到一種入定一般的寧靜。餐廳總是營業至凌晨,所以,他總是在夜最深最黑的時候上床入睡,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,他再也沒有夢到自己殺了人,卻開始做一些別的夢。
他記得其中的一個,夢裡面他已年近四十,是一個職業摔跤手,臉上帶著傷疤,肋骨和指節上儘是紅腫和淤血。他總是戴著黑色面罩登台表演,滿口髒話,打贏了有人叫好,輸了就是倒彩,簡單,直截了當。
有一天,Esther來了,坐在後台的休息室里跟他講話。在夢裡,他們兩個人似乎是不認識的,Esther還是現在的年紀,仍舊像個受寵的公主,他卻是完全不同的樣子。
Esther問他:什麼時候開始做這個行當的?
他回答說忘記了,不過,肯定沒有人生來就是做這個的。
那之前是做什麼的?她又問。
芭蕾舞演員,他半開玩笑的回答。
她不相信,追問他為什麼?
Han始終想不起自己在夢中給出了什麼樣的答案,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夢到Esther。這個夢預示著什麼?他究竟能不能,又想不想放下過去的一切?他一直在問。答案很簡單,是或者否,卻又遍尋不得。有些時候,他甚至覺得,就連G也來自於他的過去,她的髮髻、腳踝、某些時刻浮現在臉上的表情似乎一直就藏在某段深遠的記憶里。
七月的一天,Han站在隔開廚房和店堂的那塊玻璃後面,看到Lance Osler走進來,在離他不過幾步遠的地方坐下,抬起頭,剛好和他目光相對。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想過要逃避,因為根本沒有時間想。Lance看到他,很驚訝,但還是走過來儘量自然的跟他打招呼,泛泛的談了幾句就告辭走了,卻讓他想起許多過去的事情。
他和Lance十多歲的時候就認識了,在他之前,Lance曾是卡拉曼洛夫斯基先生最得意的學生。在芭蕾舞學校的那幾年,Lance始終都在跟他較勁兒,比誰跳得更高,誰空轉之後的五位做得好。Han並不刻意的想贏,結果卻贏得了一切,包括舞蹈,也包括Esther。所幸Lance是開朗大度的人,始終把他當朋友看,即使他根本不是一個合格的朋友。Han那個時候就時常會想,如果他不去舞蹈學校,如果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他這麼一個人,事情會變得更好些,所有人都會更高興,他爸媽,Russell,Lance,還有Esther。現在,他總算做到了,從那個白色的純粹的世界退出來,日子變得簡單而安寧,只有他和G,沒有將來,也沒有過去。
他以為自己可以沒有遺憾的放得下過去,但至於將來,他還是會下意識的想一些將來的事情,這些事都是關於G的。他不是個很會打算很會過日子的人,不過,為了某些理由他也是可以改變的。他有工作,他們可以租間小公寓住在一起,雖然他現在收入微薄,但以後總會好一些的,到時候,G便可以去做一些想做的事情,可以去念大學,讀遍所有她想讀的古書。他們也可以去別的地方生活,如果她想去別的地方的話,任何她想去的地方。他用一種假設的語氣跟G說起這些念頭,她若有所思,沒有說好,也沒說不好。他始終都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聽。
在他說了那些話之後,日子依舊那樣過著,G沒有給過他任何答覆,還是忙忙碌碌,從帝國大廈的樓頂到漢普頓的海濱,有時是裹著皮草的妖冶女子,一轉眼又變成夾著衝浪板的清新少女,或許有一天還會走得更遠,變得他認不出來。
八月末,G從漢普頓回來的那一天,Han在餐館打烊之後去東村找她。
深夜,他走到公寓樓下,剛好看到G從一部黑色轎車上下來。他走上去叫她,她回過頭,看起來很累。
那輛黑色轎車一側的車窗緩緩降下,駕駛座上的男人看了他一眼,然後對G說:「好好想一下我跟你說的那件事。」
G沒有回答,表情有些漠然。那個男人也不再說什麼,升上車窗,發動車子走了。
「他是誰?」Han問。
「Clef的經紀人。」G回答。
「他說的是什麼事?」
「沒什麼,工作上的事情,他想讓我去歐洲。」
「你會去嗎?」
「不一定。」她看看他,露出一個疲憊的笑臉,拿鑰匙開門。
他們一起上樓,既沒說話也沒牽手。房間裡是黑的,Yoshida不在。G的臥室里,一點月光和路燈的光亮透過那扇狹長的窗照進來。窗只是虛掩,正對著房門,門一開,清朗微涼的夜風瞬時間灌進來,吹得一幅白色薄紗的窗簾朝著房間中央飛舞,卻沒有絲毫的聲響,直到門關上,才又垂下來,變得跟之前一樣了無生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