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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8 23:28:08 作者: 陳之遙
    舞會在學校的草坪上進行,他並不總跟著她,卻也沒讓她落單。他帶著她跳舞,步法和她學的有一些不同,但很快他就讓她忘記那些所謂的步法,那些左右旋轉步,前進步,或者躊躇步。她任由他帶自己旋轉,跳出了那一小方地板。她記得鞋子的細跟踏在柔軟潮濕的草地上,記得那種感覺——站在泥足深陷的邊緣,然後被一股不可違逆的力量帶走。

    回程的時候,他像以往一樣很少說話,最後還是Esther打破了沉默:「他們說你是為跳舞而生的,我以前還不相信。」

    「別相信那些話,」他冷笑了一聲,看上去不像是故意謙虛,「實事是,時間久了,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跳,但如果不跳舞,對許多人來說,我就一錢不值,比方說,你母親。」

    Esther有些生氣,卻又沒辦法全然否認,她父母,包括她自己,習慣於給身邊的每一個人貼標籤:

    A先生是會計師,很快就能成為合伙人,兒女成績很好,很有希望考進常春藤聯盟學校。綜上所述,此人是「成功者」,可以一起聊聊兒女教育、地產投資,或者全球經濟形勢。

    B先生到美國之後一直不甚得志,無論是職業、頭銜還是家庭住址都不能響亮大方的說出口來。所以,B先生不幸成為「失敗者」,偶爾見面也只能談談天氣。

    Esther不用仔細掂量,便知道Han的父親就是個B先生,之所以她母親會對Han加以青眼,不過就是因為他在全美最好的芭蕾舞學校學舞,因為一般的學生通常要參加兩到三年的暑期班,才會被接受在秋季學期開始前參加入學考試,而他只上了一次暑期班就被正式錄取,更因為身穿白衫黑褲,長相古典的卡拉曼洛夫斯基先生,手指梳過一頭金髮,曾經操著帶些東歐口音的英語,當著許多學生家長的面說:Han Yuan是個天才的舞者。

    這些念頭讓Esther心裡很不舒服,她是個驕傲的人,相信自己不至於這樣俗氣。於是,她故作瀟灑,問Han:「如果不跳舞,你今後想做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做個廚師,開間小餐館。」他回答。

    她以為他又在捉弄自己,「我知道,你以為我是個庸俗驕傲的人,去你的吧。」她第一次當著別人的面說出一句髒話。

    而他只是搖頭,說:「我從沒這麼想過。」

    她轉過頭,看著路上紛亂變換的燈影映在他臉上,問:「那你覺得我什麼樣的人?別想當然。」

    他翹起嘴角,笑了一下,說:「我知道你是誰,你是潘筱穎。」這句話說的不知所謂,卻足夠在她心裡留下長久不滅的印象。

    午夜時分,她回到自己房間裡,ball gown被草地上的露水洇濕,裙擺和鞋子上沾著泥土和青草的碎屑。那一夜發生了許多事,有人在幽暗處販賣禁藥,有人在軟飲料里摻進烈酒,許多顆心被交出去,許多個吻,許多人徹夜無眠。

    那個夏天之後,Esther去讀大學,然後又去考研究生院。而與此同時,Han也從舞蹈學校畢業了。

    畢業演出上,他是《吉塞爾》里的阿爾伯特。演出終了,Esther去後台找他,當著許多人的面忘乎所以的吻了他。直到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走過來,打斷了他們。Esther不認識那個女人的面孔,但看到她手上的白手套便知道她是誰了,一個著名的芭蕾評論家,見舞者的時候總是帶著一幅絲質手套,免得碰到他們汗濕的身體。評論家跟Han握手,祝賀他,發表在第二天報紙文藝版上的評論更是充滿了褒揚的話,稱讚的他的動作「乾淨而不著痕跡」,說他「每一個兩周空轉之後的五位都做的幾近完美」,「尾聲時的兩腳騰躍相碰令人窒息」。Esther偷偷保存著那張剪報,每次回想那場演出,都會覺得宛如夢境,卻又欣欣然沉迷其中。

    不久之後,像所有人期許的那樣,Han進了本地最好的芭蕾舞團,合同條件十分優厚,每年保證九個月的演出和排練,三個月悠長的假期。

    隨後的那幾年,他們兩人時聚時散,關係變得有些微妙。其間Esther也交過幾個男朋友,既有學校里打冰球的運動員,也有畫家、學究和職員。但兜兜轉轉,她每次都會回到Han這裡。他仍舊是那個樣子,很安靜,穿著樸素,儘可能的顯得普通,儘可能的湮沒在人群里。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行事古怪,比如他戴手錶,時間從來不調,錶盤上顯示的日期也總是和真實世界相差一周以上。有時,對他來說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,他低著頭大步前行,若非必要可以一整個禮拜不說一句話。

    相比那些凡塵俗世,跳舞是他那個小世界裡面唯一的中心,和永恆不變的重點。他有毋庸置疑的天賦,但每一次登台之前,仍舊會一遍又一遍的練習,仿佛不知疲倦。只要有時間,Esther便會去看。對她來說,那不是普通的體驗,每一個腳步,一次又一次的跳躍,以及緊跟其後輕盈無聲的觸地,充滿熱情和力量,同時又有紮實的技法,曼妙的起承轉合,和滴水不漏的構思,融匯於其中。Esther最喜歡那些很考功底的部分,儘管都已看到爛熟了,但每當他的動作與她的記憶契合,那樣絲絲入扣,又不著痕跡,還是會叫她一個激靈般的警醒。待到高潮處,似乎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了,沒有旁人,沒有上下左右,沒有將來,也沒有過去。每次他跳,她的心也跟著懸起,漂浮在原本應該在的位置之上半英寸的地方,呼吸和心跳似乎成為一對共生的矛盾體,她似乎也跟著在動,透不過氣,心跳每分鐘一百二十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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