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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8 17:21:17 作者: 小央
    就像冰冷刺骨的水從頭頂傾倒而下。

    孟知穗怔怔地目視前方。

    良久,她也只對弟弟說:「沒關係的。」

    沒關係你媽個逼。

    孟知穗靜靜地微笑著想。

    那時候的她,對一切都抱以極端尖銳的態度,卻又太過清楚單靠自己直來直去不能解決問題。

    她不動聲色,直到弟弟在家躲藏了兩個月後才報警。

    事實上, 畢業以後,她就開始減少匯到家裡的錢。

    其中用到的方法包括且不限於付錢讓林之森偽裝高利貸,不斷向家人哭窮,甚至不惜裝病、給自己弄出各種各樣的傷痕、建立多個銀行帳戶分散存款。

    她總在佯裝可憐。

    被唾棄總比被剝削好。

    托保密制度與她以往對家裡假裝逆來順受的福,孟知稷被抓走後,孟知穗又利用探視制度的繁複壟斷了父母和弟弟的溝通。

    她向弟弟傳遞出是父母親舉報的的暗示,轉頭回家,又假裝出痛心疾首的樣子,危言聳聽,讓父母少刺激弟弟。

    其實弟弟和她的關係並不算太壞。

    孟知穗有個很依賴姐姐的弟弟。

    整天跟在她身後叫著「姐姐」「姐姐」,從小到大都總是哭哭啼啼,最喜歡的人是姐姐,最大的救星也是姐姐。

    考到市里重點高中去的時候,本來爸媽死都不鬆口,還是孟知稷過去幫忙求情。

    可是,清楚怎樣才能最大程度報復父母的孟知穗還是這麼做了。

    說句過分的話,在公共電話亭打那通電話時,她秉持的不是什么正義之心,只是私恨罷了。

    看著父母親頓足捶胸、嚎啕大哭的時候,孟知穗滿心的愉快噴涌而出,然而還要擺出悲痛的模樣。

    等一切結束,她飛奔回家,路上已經做好放聲大笑的準備。然而等進了家門,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。

    沒有問題。

    孟知穗支撐著桌面,垂下頭反覆說服自己。

    沒有問題。

    她的所作所為在法律和道德上都沒有問題。

    就在這個時候,陳邈回來了。

    -

    陳邈說:「我們吵架了?」

    孟知穗緩緩回答:「不是。是我單方面發脾氣。」

    「……」

    「你只是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,是我太心虛了。我恨他們,雖然是真的很恨,可是我其實不會因此感到高興。這時候能毫無負擔感到爽和快樂的只有事不關己的人。我很卑鄙,」孟知穗俯下身,肩膀不住地顫抖,這一次或許不是說謊,「報復以前總想著他們壞的地方,等真的那麼做了,又會記起小時候,我們一家四個人一起去親戚家吃酒。爸爸很自豪地跟人表揚我有多麼聽話,媽媽在我去大學前塞了幾百塊錢給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人本來就是很矛盾的。」陳邈想安慰她。

    「記憶到底是什麼?假如能忘掉一些事,只記得另一些事,那麼就能活得更輕鬆吧?」

    陳邈維持著坐姿,紋絲不動,只能莊嚴地說:「對不起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天我朝你發脾氣,你什麼都沒有回答,只是說,你還有打工,就這麼走了。

    「我們很少聊工作的事。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開始兼職的,也不知道原因。甚至連到底你是不是真的去打工了也不清楚。總之你出去了,我到現在都還記得,我到現在都還記得,」孟知穗說著說著,纖細的嗓音開始哽咽起來,她喉嚨眼被堵塞住了,發不出聲音,只有賣力吞咽,才能艱難地、把最痛苦的那一幕說下去,「那天中午,太陽特別特別曬。你還提醒我多喝水,明明我剛剛才罵了你『去死』。」

    「沒關係。」不知不覺中,陳邈好像在回應之前自己的道歉。

    陳邈離開的時候,孟知穗是親眼看著門閡上的。

    太陽光飛馳而來,落在陳邈身上。

    隨著他的離去,到最後,留在原地的只有她一個人。

    那就是她和她的陳邈的最後一面。

    孟知穗脫離椅子,虔誠地跪在地上伸出手。顫慄著的手握住陳邈,緊緊地抓著他,好像地獄裡看到蜘蛛絲的強盜一般,生怕他就這樣消失。

    她說:「我一直在想,到底為什麼?到底為什麼只有我遇到這種事。男朋友失憶已經很可憐了,能遇到你我是真的感激不盡,只要能把你留在身邊我什麼都願意做。但是為什麼,為什麼給了我又要收回去?就好像懲罰我一樣,就因為我是這樣狠毒、冷血的人,是不是?」

    陳邈匆匆起身,想把她抱起來:「你怎麼會這樣想?」

    「是懲罰我吧?我悔改有用嗎?只要我不再做那樣的人——」

    她仿佛在哀求。

    總是無限度忍耐、寡淡得像水一樣的女人苦苦懇求,恨不得卑微到塵土裡去。黑夜裡沒有太陽,只有頭頂路燈微弱的光徐徐淌下。

    任何秘密暴露都沒關係,只要你不再離開。

    孟知穗癱坐在地,陳邈單膝跪到她跟前。他扶住她肩膀的時候,孟知穗已經什麼都顧及不了了。眼淚從臉頰上簌簌滑落,她無神地仰起頭。陳邈忽然吻她。

    這是她始料未及的。

    以至於孟知穗下意識反抗。

    陳邈卻繼續追著吻過來。

    這是一個強硬到前所未有的吻。孟知穗呆滯地看著他,已經不再流淚,睫毛卻仍舊濕漉漉的。陳邈說:「記憶可能根本就不重要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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