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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8 14:37:49 作者: 唯酒
那天她在搭建的帳篷里寫稿,迎面走過來一個人,葉校覺得面熟,反應了幾秒才想起來是誰。
臨時媒體中心的記者人數陡增,有上百個,大家都灰頭土臉的。不少記者過來不僅僅是採訪,還參與救援工作,以志願者的身份。
「嗨,葉校。」吳耀走近了和她打招呼。
葉校:「嗨,吳耀。」
吳耀坐在葉校身邊,「你們台是第一批趕到的媒體吧。」
「好像是。」葉校把電腦闔上,和他席地聊了一會兒,但實在沒別的話題,然後又聊到這次的災情。
吳耀說:「說真的,你好拼命。」
葉校:「你不也是麼?」
吳耀卻轉移了話題:「你的節目我有看。上個月的個熱搜事件你處理得非常好,口碑逆轉啊,小新聞被做成一個大新聞。」
葉校笑了笑:「這不是重點。過去了。」
吳耀說:「去電視台發展得挺不錯的啊,當了出鏡記者。你的形象很好,口才也不錯,可以往台前走,一個女生來受這種苦,又髒又累又危險,圖什麼啊。」
葉校手指攥著褲縫,沒接話。不是不知道該說什麼,只是覺得這種情況下沒有必要辯論了。她已經不是那個說出「只要我不尷尬,尷尬的就是別人」的鬥雞型女生。
吳耀說,「其實你很適合做那種新聞。」
他對人不壞,也出自一種好心,但他不會是葉校的朋友。葉校這人並不需要別人的這種「遷就」和「善良」
她不想被定義,被小看,她只能做雞毛蒜皮家長里短的東西。
葉校還是沒忍住:「還有適合做什麼新聞一說麼?輿論壓力我能承受,任何的新聞現場我也會到,你來我也能來,大家都一樣。」
吳耀看了看她,他想,三四年了,葉校始終沒變。
下午跟著同事去戰地醫院。
葉校見到了一名受傷嚴重的女性和孩子,壓在坍塌的橋樑下面被救出來,女人頭髮蓬亂,滿臉灰塵,但是眼神里充滿了求生欲。
隨行的攝影記者拍下這一幕,後來被國內外各大媒體轉載,一度成為頭條。
該女性的生命體徵平穩,但是與她同行的小孩子卻已經沒有了生命跡象,身體被醫療人員蓋著擺布。
那個小孩子其實長得很可愛的,胳膊腿都肉嘟嘟的,但嘴唇和皮膚都發青。
這是死掉的人,沒有呼吸,一動不動。
葉校愣了愣,理解了什麼叫極悲無淚。
這給她的打擊太大了,在離開醫院的路上,坐在車裡忽然崩潰,痛哭流涕。
顧燕清說她膽大,勇,她自己也這麼覺得,從小到大都是這樣,可直面死亡時,人類在這個操蛋的世界面前,脆弱得不堪一擊。
連續報導了幾天,葉校的情緒非常不好。
她好像理解了顧燕清從戰地回來的失眠和抑鬱,人類就是有共情的,人類的感情是多樣的,活著的人也會對遇難者感到愧疚。
為什麼我沒辦法救你,是我做得不夠好。
官方統計出來的遇難者十一人,失聯二十人,三個鄉鎮信息中斷。
一周以後,官方對信息中斷的災區進行核查,不漏一戶一人,以免造成新的人員傷亡。
顧燕清下午又跟隨消防上山了,這次到半夜都沒回來。葉校趕去指揮中心問了下,人家不知道什麼情況,她不想給大家添麻煩,就沒再問。
天那麼黑,山上房屋隨時有倒塌的危險。
她一邊寫稿一邊等,難免有些焦躁,而台里很多頻道都在跟她約稿子和視頻,工作量很多,壓力也大,她少有心神不寧的狀態。
心弦緊繃到了極點。
終於在天亮之前見到人了,也差點兒認不出來了,因為太狼狽,身上都是濕的,泥巴。
葉校在看見他的時候,心裡五味雜陳,甚至有掉眼淚的衝動。
顧燕清拍了很多照片,救援現場,有些太慘烈了,大概永遠都不會公布。
天漸漸亮了,他拍了拍她的肩膀,問:「現場報導做了麼?」
葉校說:「還沒。」
他舉起攝像機,笑著說:「你準備好出鏡詞,我給你拍。」
葉校第一次面對顧燕清的鏡頭。
他是攝像記者,她是出鏡記。
他們只是在認真地工作,葉校把一切的擔憂和關心都壓在心裡,但望進他的眼睛裡又好像什麼都說了。
做完現場報導,發回台里。
大家回鎮上的旅館休息。顧燕清在洗澡,他的衣服上灌滿了泥水,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材質和顏色,沒辦法再穿了。
葉校換了乾淨的裙子坐在窗台上,檢查早間新聞里自己發回的現場報導,被各大新聞平台上被轉載,傳播。這是葉校做的最好的一次新聞。
可是她忽然很難受,聽見樓下小孩稚嫩的叫聲,會想到自己見證過生命的逝去,眼淚不知不覺掉落下來。
顧燕清從浴室里走出來,這個小賓館早上沒熱水了,只能沖個冷水澡。
他走到葉校的面前,抬手放在她的後頸,問:「怎麼了?」
葉校說:「心情有點割裂。」
顧燕清與她並排,一起坐在窗台上,他可以理解葉校的此刻的感受,他初次去戰區做報導是一樣的。
他把葉校的手拉過來放在自己掌心,握著,靜靜地說,「媒體和消防,醫療,各司其職,記者不是站在光圈裡的人物,沒法直接救人命,沒法接受鮮花和感謝,但是我們有自己的職業責任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