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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8 14:19:54 作者: 一叢音
天色已晚,接近亥時,落梧齋燈已熄了。
梧桐林昏暗得伸手不見五指,尋常都要從褡褳中拿出夜明珠照亮路才行,可今日夙寒聲像是沒記起來,垂著頭緩緩走進那幾乎要吞人的黑暗中。
周遭黑如墨汁,緩緩扭曲成無頭陰煞,圍繞在夙寒聲身側喋喋不休。
「師兄不管你了。」
「前世今生他都因你勞碌奔波,早該不管你的。」
「你假惺惺地找什麼罪魁禍首,什麼拂戾族聖人、什麼翁林道,害死師兄的不正是你嗎?」
所有的斥責謾罵像是一條條血脈似的河流,逐漸匯入前世記憶中,徐南銜的那句……
「……往後我再也不管你了!」
我也不想要你管。
不知不覺,夙寒聲呆呆站在原地,抬起頭環顧四周。
無頭鬼密密麻麻堆滿周遭,有人縱聲而笑、有人猙獰怒罵,嘈雜聲前所未有地震耳欲聾。
夙寒聲從不敢正眼去看那些鬼的模樣,只餘光一望便心生恐懼。
他迷茫地往後退了半步,後背突然碰到一個溫暖的物體。
一隻手緩緩從他背後伸來。
寬袖漆黑如墨,好似融於這沼澤似的黑暗裡,那隻骨節分明的手順著肩膀一寸寸往下探,最終停留在夙寒聲緩慢跳動的心口處。
「你越怕它,它便越貪慾無厭。」
夙寒聲茫然站在原地:「我……我不知要如何對付它。」
連鳳凰骨火都無法將這些無頭陰煞燒乾淨。
崇珏居高臨下擁著夙寒聲單薄的身體,手指揪著一綹發在指縫纏繞,他淡淡道:「你想要『對付』它,首先要面對它——去看它。」
夙寒聲渾身一僵,拼命搖頭:「不、不要。」
崇珏的指縫中還纏著夙寒聲一綹發,動作輕柔卻不是強勢地扶住夙寒聲的下巴,湊到他耳畔中低聲道:「夙寒聲,聽話,我讓你看它。」
夙寒聲掙扎著往後退,可崇珏的手卻如鐵鉗般掐著他,逼迫他去看周圍的無頭鬼。
「心魔不除,你遲早被『它』害死。」
前世夙寒聲被崇珏逼得幾欲癲狂,用伴生樹自戕也沒有睜眼去看那些桀桀陰笑的無頭鬼。
如今在夙寒聲產生的臆想中,黑衣崇珏將他擁入懷中,低沉笑著,冰涼的指腹緩緩托起他的下巴,強迫著將他微垂的頭一寸寸抬起。
無頭鬼似乎是由陰煞而成,在夙寒聲驚恐地注視中,最先映入眼帘的只是裾袍衣擺。
衣袍好似用硃砂筆凌亂塗抹,黑暗裡隱約瞧見……
似乎是一隻烏鵲?
夙寒聲一呆。
那隻手仍舊在托著他的下巴,逼迫他的視線往無頭鬼身上落。
可當夙寒聲正要看清那裾袍上的圖案時,突然一聲熟悉的……
「蕭蕭。」
周遭臆想中的幻象瞬間化為猩紅的血霧寸寸消散。
眼前一道螢火似的燭光緩緩破開黑暗,徐南銜提燈而來。
夙寒聲還保持著微微抬頭的動作,最後的幻象殘留眼底。
等到視線逐漸清明,卻見方才站在自己身前猙獰咆哮的無頭鬼,悄無聲息地同提燈而來的徐南銜一點點重合。
徐南銜見夙寒聲孤身站在黑暗中雙眸渙散,像是陷入夢魘中,不自覺將聲音放輕。
「蕭蕭?」
夙寒聲眼眸猛地睜大,像是被驚住的幼獸,滿目驚懼地望著面前的徐南銜——好像瞧見的並非師兄,而是索命的黑白無常。
神魂叫囂著讓他快逃,可恐懼已攝住不中用的軀體,只能徒勞無功地僵在原地。
直到那隻「厲鬼」拎著發光的「頭顱」走至他面前,溫暖的指腹輕輕將夙寒聲臉上的淚痕擦拭掉。
夙寒聲渾身一哆嗦。
徐南銜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,只覺得帶孩子真難。
打也不是罵也不是,如今只是晾他一會,便哭成這樣,還得他來哄才行。
「嚇著了嗎?」徐南銜放輕了聲音,語調還是帶著點揶揄,「吃個素齋噎雞蛋,可委屈死蕭蕭了。」
生著悶氣還會一個人躲起來偷偷哭。
若不是徐南銜察覺到不對跟上來,這孩子不知要哭到什麼時候。
夙寒聲緊繃的身體感覺到徐南銜溫熱的手指時終於一點點放鬆下來,他像是從一場經年噩夢中驚醒,渾身癱軟得幾乎站不住,只能茫然站在那,簌簌掉著眼淚。
他哭聲極小,拼命壓抑著抽噎,肩膀都在微微發抖。
徐南銜從沒見過夙寒聲這種哭法,本就不硬的心腸登時軟成一灘水。
他抬手將夙寒聲抱在懷中,手撫著少年的後腦勺輕柔撫著:「不哭了不哭了。」
滾燙的熱淚似乎將他的所有無所適從和恐懼發泄出,夙寒聲僵住的四肢終於受意識操控,掙扎著抬起酸軟的手,用盡全力抓住徐南銜的衣衫。
心臟在跳動,鼻息間有溫熱的呼吸。
夙寒聲聽著聽著,突然毫無徵兆地痛哭出聲。
「師兄……師兄別不管我,求求師兄……」
徐南銜怔然。
他之前便知曉夙寒聲似乎很粘他,且總帶著點沒來由的患得患失,可沒想到只是晾他一會便能將人逼成這副崩潰模樣。
夙寒聲本就大病初癒,此時不知是不是受了驚,嘴唇浮現一股病態的慘白,搖搖欲墜幾乎要昏厥過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