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

  凌初星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，她的前一個印象還在賀明遠抱著她上了車，再睜開眼時，她已經又回到自己在賀家的房間裡。

  她勉強坐起身張望了一下，窗外已是夜色深沉，房裡則亮著一盞小夜燈，在她床邊散放著溫暖的微光，看似平常，卻讓她的心又重重的震了一下。

  她曾對賀明遠提過一次她怕黑的事，就那麼一次，也不是刻意提到，而是在聊其他事時輕描淡寫的說出自己不喜歡黑暗的環境，沒想到他竟會記在心裡，就算她睡得人事不知，依然為她點了這盞燈。

  原本心裡對他有怨，灰心的想要放棄這段感情，但是想到他今天的溫柔呵護與細心照顧，凌初星又動搖了，猶豫的想著是不是自己太衝動，至少聽完他的理由再走也不遲……

  就在她微微皺著眉頭髮愣時，房門被輕輕推開，前來采看情況的賀明遠正好與抬起頭的她四目相對。

  凌初星有些侷促的避開眼，而他則是轉身走開了一會兒，然後又端著一個墊著隔熱布套的碗走了進來，淡淡的說：「吃點東西。」

  乖乖的接過那碗溫熱卻不燙手的雜燴粥，吃進嘴裡，雖然只是普通程度的美味，但還是讓她的身心都溫暖起來。

  夜裡很靜，房裡也很靜，沒人開口說話，只有餐具偶爾輕碰所發出的聲響。

  賀明遠默不吭聲的低頭盯著自己的手，像是在沉思，心裡卻是暗暗的嘆了一口氣。

  之前聽了她說的那些氣話，他自己也跟著發怒起來……明知道她八成只是因一時傷心而口不擇言，但是聽到她說不想再喜歡他時，他的心仍是不由自主的緊縮，又怒又慌的失了分寸，差點就這麼跟她吵了起來。

  可是看著她又哭又病的可憐模樣，他心裡的歉疚和疼惜仍是遠遠大過不悅，不僅當時那股火氣隨著離家愈來愈近而漸漸微弱，自己也認命的捲起袖子，不甚熟練的為她顧爐火、熬稀飯，只想到等她醒來時就有東西可以填胃配葯，好讓身體早點康復。

  他下廚的次數並不多，會的都是些餵飽自己用的豪邁料理，手藝只能算是普通，而他以前和其他女人在一起時，甚至連水都沒幫她們燒過一次，誰會想得到今天竟然為了一個吵著要離開他的女人，打破他的大男人慣例，賀明遠也只能說這是報應。

  看著她吃了大半碗，坐在一旁椅子上的賀明遠這才緩緩說道：「你知道我和你堂姐交往過的事。」

  聽得出他這不是疑問句，而是肯定句，凌初星點點頭，依舊沒吭聲。

  「你也知道我跟她為什麼分手。」

  聞言，她的頭垂得更低，「……嗯。」

  「我不否認這件事帶給我很大的打擊，為什麼她跟我在一起，卻還是愛上別人？為什麼她在我邊笑不出那種幸福的樣子？」昏暗的燈光下，賀明遠臉上的神情有些模糊，讓凌初星看不出他的喜怒哀樂。「可能是因為對她還有牽掛，所以我後來交往的幾個女朋友都跟她很像。

  「只是像歸像，畢竟不是同一個人，而且在那之後，我心裡就會不自覺的有種『在一起又怎樣？最後還不是會分開』的想法，既然都這樣想了，自然沒有心思去經營，最後也都落得分手的下場。」

  他的話才剛停，就聽見一聲細細的抽泣聲響起，賀明遠好笑的看著她眼中閃爍的水光，不禁笑道：「我話都還沒講到重點，你的反應也做得太早了吧！」

  「我忍不住嘛……」

  笑著接過她的碗擱到一邊，賀明遠繼續若無其事的說，「後來認識你，大概是因為一開始就沒抱著要在一起的想法，所以就算你一直說喜歡我，我也沒認真考慮過，只是覺得你這人怪得有趣，總是莫名其妙的說些奇怪的話、做些奇怪的事，讓我心神不寧。

  「後來因為公司的事，讓我們結了這個婚，我曾經想過如果可以這樣順利的發展下去，倒也不是一件壞事，當我因為你的親近而動搖，為了你和別的男人談笑而吃醋時，我也承認自己確實是對你動了心。」

  「真的嗎？」凌初星聽得雙眼又閃亮起來，不敢相信自己的夢想終於快要成真。

  不過，他為什麼之前不告訴她，反而

  ..

  還躲著她?

  「但是，那個時候我覺得我不能跟你在一起，也不能讓你知道我的感覺。」

  他的話讓她又緊張了起來，為什麼不能在一起？「什……什麼意思？」她呆呆的問，不明白賀明遠究竟有何打算。

  「當初我們會在一起，是因為錢的關係，這一點也許對你而言並不重要，但卻是我心裡的疙瘩。」賀明遠一邊說，一邊將旁邊的葯包和開水遞給她。

  「我從不否認自己是個很愛面子的人，當初會接受你的幫助，是因為當時我已經沒有其他辦法可想，比起我的自尊心，還有更多需要處理的事，但是我無法接受連自己的感情都要被這件事給影響，所以只要你還是我的『債主』，我就不會跟你有更進一步的發展。」

  賀明遠的堅持，其實她還是不懂……還錢是一回事，在一起是另一回事，有必要分得這麼開嗎？「那、那你可以跟我說你在做什麼啊……」

  「我要是對你說，這陣子公司接到幾筆大生意，你堂姐也介紹了一些國外的廠商給我，談了幾項合作、賣了幾個專利，所以我很快就有錢可以還給你……然後你會怎麼想?」

  「公司有賺錢，我覺得很好啊！」她直覺回道，然後又啊了一聲，「明明是好事卻不跟我說，難道你打算還錢給我之後就要跟我離婚，所以才瞞著我嗎……」

  凌初星入戲得很快，但一下子就被自己的話給嚇到了。

  「就是知道你會亂想，我要是解釋的話就不得不對你表白，事情又全都混在一起，我就是不想要那樣才只好瞞著不說。」賀明遠阻止她的胡思亂想，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支票放到她面前，「喏，欠債還錢，這是當初你借我的金額。」

  這件事賀明遠也可算是有點鋌而走險……他認定了凌初星對他的死心眼，再加上公司否極泰來，正好接連談成幾筆大生意，只要這陣子辛苦一點，就能為他解決這個「債務」問題。

  眼看機不可失，他幾乎沒有多加考慮，就決定放手一搏。

  但是這麼一來，賀明遠肯定無法再配合她的時間上、下班，但又不放心讓她自己一個人出門，為了請高級司機凌初日復出接送，他不得不將自己的想法全盤托出，以求得凌初日的支持。

  沒想到談過之後，凌初日也覺得這樣做比較好，所以一口答應，沒有多加刁難與反對。

  大概是在這方面，他和凌初日同樣有著大男人意識……男人的錢是家裡的，女人的錢是她自己的！

  所以一想到自己幾乎「掏空」了她的私房錢，賀明遠還真是滿心的不舒服。

  「那、那……」她看也沒看上頭的數字一眼，只是以期待又怕受傷害的眼神，望著他沒什麼愉快神情的臉龐，「那我們現在……」

  他可以對她告白了吧？不要怕，她會開心接受的！

  「現在?」盯著她的臉，賀明遠原本淡然的臉上突然很假的笑了。「其實瞞了你這麼久，我心裡也很不好受，尤其是每次看到你的怨婦臉，我都覺得自己真是過分，但是又只能忍耐，只好在心裡打算著之後再好好補償你……」

  「什麼補償？」她好開心，有著要拆禮物的感覺。

  說到這個，賀明遠臉上突然閃過一抹怪異的彆扭。「……你堂姐建議我，既然你說不收利息，那我可以把自己當成是利息送給你。」那女人就只會找機會整他。

  「好啊！」給他一百分！

  意外的轉折讓凌初星的心裡被快樂漲得滿滿的，之前的不安與委屈就像雲霧般，瞬間被這陣暖風吹得無影無蹤。

  他啼笑皆非的看著她因為太開心而不知不覺流下眼淚的神情，伸手抹了抹她的臉頰，「我就跟她說，這種話會讓你哭。」

  原來那天他說的是這件事……她羞赧的笑了笑，然後又癟起嘴，撒嬌的抓著他的手，「以後你有什麼想法的話，直接跟我說好不好？我不喜歡被你排除在外的感覺，很寂寞的說……」

  凌初星的真情請求，沒想到卻換來他一句絕情的回問：「什麼以後？」

  「咦？就、就是關於以後我們相處上的態度……」

  「嗯……這個嘛……」

  為什麼又不跟她討論「以後」的事了？賀明

  遠奇怪的曖昧態度讓她再度緊張起來，抓著他的手仰頭追問，急急的尋求感情保證，「你是不是想要在討論態度問題之前，先跟我說什麼很重要的事？例如『我喜歡你』之類的……不要害羞，我不會笑你的。」

  凌初星的主動讓他噗哧一聲笑出來，但是微微勾起的唇角卻又隱約帶著一種不明的意味。

  賀明遠拍了拍她的手，慢吞吞的笑道:「……沒有啊！我什麼都沒有要說。」

  聞言，她的笑臉頓時僵住了，「……咦？」咦……怎麼會這樣？

  「之前在方雲朗那邊，有人對我說『我不要跟對我說謊的人在一起』！我是瞞著你沒錯，但騙了你什麼？聽到你這種指控真是讓我震驚，更別說我都還沒表白心意，你就已經說不要再喜歡我，讓我聽得傷痛慾絕……」

  捏捏她呆住的臉頰，賀明遠因為憋笑太痛苦而顯得有些扭曲的臉上還真有點哀傷的樣子，「既然如此，我也不想自討沒趣，也省得你還要找藉口來拒絕我。」

  「我、我不是……」

  他抽回手，拍了拍還在結巴的凌初星的頭頂，「你休息吧！我這就走，如果你決心要離開我，我會尊重你的決定。」

  分不清他說的是真話，還是玩笑，一顆心像是剛從雲霄飛車上頭下來，還暈頭轉向的茫然著的凌初星，傻傻的看著賀明遠向她道了晚安，然後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離開了她的房間。

  早出晚歸、睡眠不足了好一陣子的賀明遠，心想今晚總算可以好好休息，明天又碰巧是周末，能夠睡到自然醒，再加上除了剛才嚇唬凌初星的事情之外，其他的牽掛全都一掃而空，讓他覺得心頭舒暢不少，今晚應該可以睡個好覺。

  洗過澡之後回到房間，賀明遠滿足的直接躺平在床上，跟已經變得有點生疏的枕頭好好親近一番。

  半夢半醒間，他隱約覺得身邊好像有什麼東西，但沉重的睡意讓他沒想太多，直到他翻了個身，自然而然往一旁空位擱去的手臂傳來了異樣敲擊感，耳邊又聽見輕輕的痛呼聲，這才讓他驚醒過來。

  「你在幹嘛啊……」賀明遠眯著愛睏的眼，看向那個蜷在他身邊，撫頭呼痛的女人，傷腦筋的喃喃問道：「打到哪裡了？」

  「頭。」嗚嗚嗚！

  他嘆口氣，認命的伸手幫她揉著，「你過來幹嘛？」來討打嗎？

  「收利息。」凌初星偎在他身前，對著他的胸口哀怨的撒嬌，「我那些只是一時失控說的氣話，你不要當真啦！好不好？」

  被他那些話惹得心神不寧，凌初星決定對自己當初信誓旦旦說「不會對他怎麼樣」的承諾食言，偷偷摸摸的溜進賀明遠房裡。

  沒想到她才剛大著膽子爬上他的床，正想伸手叫他，就出師不利的被天外飛來一臂給擊中，唉！連上天都不肯幫她……

  賀明遠聞言，輕輕的笑了起來，那輕微的震動，讓依靠在他懷裡的那個女人，心裡也隨之搖蕩起來。

  沒有回答她的詢問，他只是替凌初星揉了一下頭，又探了探她的額溫，確定退燒後，賀明遠便鬆開手並轉身背對著她，「銀行已經關門了，明天再說。」

  「那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？」凌初星拉了拉他背後的衣服，小小聲的問。

  今天已經睡了一整天，雖然還有點虛弱，但凌初星的精神比賀明遠好多了，要進行深夜突襲的話還是很有利的。

  「不可以。」

  「拜託……」

  這女人真是姦詐，老是用那種又甜又軟的可愛嗓音撒嬌，教他怎麼拒絕?「我很困，快點問。」

  「嗯，那我問你……」她頓了頓，再開口時聲音更加諂媚，「我可以問兩個問題嗎？」

  「……凌初星！」

  聽到他的口氣轉惡，凌初星偷偷吐了吐舌頭，識相的趕緊提問：「你現在還喜歡我堂姐嗎？」

  賀明遠突然有種不知道自己這段時間的努力，究竟是為誰辛苦為誰忙的感覺……他為了解開自己的心結，好好的跟她在一起，做牛做馬的忙了這麼久，卻連一場好覺都睡不得！

  都為她做到這個地步了，她還問他這個問題？

  「喜歡啊！她又聰明、又漂亮，幾乎沒什麼缺點，我為什麼不喜

  歡她？」他真是快被她給氣死了。

  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，凌初星愣了好一會兒，看著他寬厚的背，結結巴巴的問道：「那、那我呢……」

  賀明遠沒回答，依然背對著她，發出均勻的呼吸聲，仿佛又再度陷入沉睡。

  不僅沒有達到夜襲的目的，還意外聽到他稱讚堂姐的話……

  她呆呆的盯著黑暗中的天花板，心裡亂亂的，雖然多少明白他離開她房間前所說的那些話是開玩笑，但是沒聽到他親口說喜歡她，她的心裡還是覺得很不踏實。

  她那時候是因一時難過，才會脫口而出的說了那句話，他何必又拿那句話來吊她胃口嘛……

  覺得喉嚨有點癢，想到自己還在生病的凌初星努力壓著想咳嗽的感覺，悄悄的往床邊挪去，打算回房間再咳，免得吵了他睡覺。

  結果抱著棉被才剛要起身，腰上突然橫過一隻手臂猛地往後一摟，讓她靠進一個溫暖的懷裡。

  「那個……」凌初星嚇了一跳，發現他不僅緊緊抱著她，一顆頭也靠在她的肩上，近得都能感覺到他的呼吸暖暖的吹在她的頰側。

  「我以前是很喜歡凌芳菲沒錯，但是既然當初她決定要分開，我就不會再跟她在一起，就算現在她想再複合我也不會答應，更何況我現在對她已經不是那種感情，比較像是……老朋友。這樣你放心了沒有？賀太太！」賀明遠的輕聲低語雖然猶帶睡意，但聽起來還是既清楚又有條理，完全沒有說夢話的嫌疑。

  「我……」

  「接下來的話我只對你說一次，所以你聽好了——我喜歡你，除了你之外，我沒有心思再去跟其他女人糾纏，而且既然我認定你了，就不會輕易放你走，所以你也別隨便說要分手或是離婚之類的話，其他玩笑我都可以接受，就這個不行……」

  真情告白和甜蜜威脅還沒告一段落，凌初星突然開始劇烈的咳嗽起來，賀明遠嚇一跳，趕緊輕拍她的背部替她順氣，免得她咳岔了氣，讓他才剛告白就痛失愛妻。

  好不容易緩了下來，他將咳得全身發軟，還在微微喘氣的凌初星抱進懷裡，有一下、沒一下的拍著她的背，像是哄小孩似的。

  雖然因為太常生病，各種感冒症狀已讓凌初星熟悉到厭煩的地步，但因此得到賀明遠溫柔的拍撫卻讓她覺得好幸福，而且終於聽到他對她的心意，她忍不住開心的伸手回抱，「我也好喜歡你！」

  雖然不是第一次聽見她的大膽告白，但還是讓他的唇角微勾，寵溺的親了一下她的頭頂，「傻瓜。」

  「既然你喜歡我的話，可以答應我一個請求嗎？」凌初星討好的笑道：「其實啊！你剛剛在跟我告白時，我一直覺得喉嚨好癢，又不敢咳出來，全副心力都用在忍耐著不咳嗽的這件事上頭，結果你說的話我有一些些沒聽清楚……所以你再說一次好不好？我保證這次會認真的聽。」

  賀明遠聞言，一張俊臉瞬間拉得比夜色還黑，悶聲不響的放開懷裡那個得寸進尺的傢伙，再度轉身背對她。

  真是夠了！

  鐵著心不去理會那個在自己背後撒嬌示好的女人，賀明遠認真的考慮起自己下半輩子，是否真要繼續被這個時而熱情專注、時而漫不經心的女人這樣「折磨」下去……

  想著想著，他還是無奈的嘆了一口氣，唇邊有著認命的微笑，轉身將那個像只蟲一樣在他背後蠕來動去的妻子抱進懷裡，在她耳邊說了她想聽的話，又重重的親了她一下，當作沒認真聽他說話的懲罰，之後兩人親親密密的偎在一起，滿足的閉上眼繼續睡。

  雖然他們已經結婚了一段時間，之後也還有幾十年要在一起，但是這個他們心意相通、互相認定夫妻身份的第一夜，對賀明遠而言，意義卻不僅止於此。

  他曾經以為自己不會再愛上誰，心裡或身邊都不會再有另一個她，是這個女孩的堅持與努力，讓他知道自己雖然被愛情和幸福遺棄了一次，但並不是被遺棄了一生，也因此有勇氣為了他們而努力。

  這就是他可愛的、迷糊的，被人捧在手上，卻為了他全心全意付出的妻子。

  而他，也心甘情願成為她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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