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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8 07:36:58 作者: 何處東洲
說出這句話的時候,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。這本畫冊不是自己小時候的課外讀物嗎?不是一直和其它書本一起被收在這棟老宅子裡嗎?
為什麼……會寫著何文秀的名字?
他用力深呼吸了一下,手指微微顫抖,拼湊起剩下的部分。春涼的深夜,他的額頭上卻滲出細密的汗珠。這麼一件毫無技術含量的工作,似乎成了他這輩子做過的最重要的事情。
碎紙片一張一張地被粘合,他的手指也抖得越發厲害。最後呈現在破碎書頁上的,是兩行筆觸生澀卻十分認真的祝福——
親愛的年年:感謝你來到媽媽身邊,給單調的生活帶來歡樂。你就是媽媽的向日葵,看到你就像見到陽光,只有在陽光照耀下,媽媽才幸福。今天是你生日,媽媽祝你生日快樂,永遠健康平安!母何文秀惜贈
「怎麼會這樣……怎麼會這樣啊!」原辭聲薄唇翕動,發癔症般喃喃自問。然而,沒有人能給他回答,為什麼他會有何文秀送給何驚年的生日禮物,更沒有人能告訴他,他該怎樣才能把這份被他親手撕毀的珍貴心意給完好修復。
他猛地站起身,往外面大步跑去,高大的背影竟透出幾分踉蹌的狼狽。打開臥室的門,他近乎是撲倒在床邊,以酸楚滾燙的聲音和包含淚氣的嗚咽,語無倫次地求他,求他告訴自己那本畫冊到底來自哪裡,反反覆覆,一遍又一遍。
然而,何驚年卻像置身噩夢,哭叫著踢他打他,胡亂用能拿到的所有東西砸他。唯一知道的人,已經不可能再給他回答。
鬧出這麼大動靜,他被趕來的楊莉阿姨和醫生拽了出去。他們一個個臉上都露出害怕的表情,似乎都被他現在的樣子嚇到了,那種眼神簡直和看一個危險的瘋子沒什麼兩樣。他甩開眾人的鉗制,跌跌撞撞地去找一個東西,一個他曾恨得咬牙切齒的東西,一個毀了他和何驚年幸福的東西——
青筋暴突的大手,顫慄著捧起一個外殼斑駁的漆黑機器。
按下播放鍵,少年清澈明朗的嗓音徐徐流入他的耳道,是比清泉更悅耳動聽的聲線,在他聽來卻如腐蝕性劇烈的毒藥,將他的大腦燒灼成一團焦黑的碳。
這是誰的聲音?
這是誰的聲音?
這是誰的聲音?
這是……誰的聲音?
「少爺。」楊莉阿姨撫上他肩膀,剛想安慰他,誰知他忽然抬起頭,慘白的臉上兩顆綠眼珠幽暗如鬼火,哆嗦著把一個就隨身聽舉到她面前,說:「再幫我聽聽……裡面那個人到底是誰?」
楊莉阿姨真被他那副不人不鬼的樣子嚇壞了,依言戴上耳機聽了起來。才一會兒,她不由驚訝,「少爺,這難道不是你以前錄的嗎?裡面就是你的聲音啊。」
「不可能!」原辭聲大叫起來。
「怎麼不可能,我從小帶你到大怎麼會連你小時候的聲音都聽不出來。」楊莉阿姨緊皺眉頭,又道,「不信的話你換個人來聽。只要願意仔細去聽,絕對能聽出來裡面的聲音和你現在的聲音是有一點像的。」
原辭聲啞然。從他打開那個隨身聽的那一刻起,他的心中就只有不甘,只有嫉妒,負面的感情如同暗物質,吞噬理智,蒙蔽心靈,他怎麼會願意分出一點心神,去傾聽甚至辨別裡面的聲音。
「不可能……這不可能……絕對不可能!」他不停地否認,沒有餘地,不給讓步,一如當初他從來沒有想過,何驚年或許真的愛他的可能。
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人,付出愛,得到愛,期望被誰用愛回應。只有他,是這千千萬萬人中的例外。不會愛人,也理所當然地認為,自己不會被愛。
或者說,不值得被愛。
握著那個隨身聽,他翻來覆去聽了一夜。聽的時候,他整個人怕冷似地抖,因為他怕,怕自己想起關於這個隨身聽記憶,怕所有的不可能變成可能,怕被證實自己從最開始就走向了無可挽回的壞結局。
他很無助,很迷茫,很希望有誰來幫幫他,告訴他他到底該怎麼辦。就算從前被原正業熬鷹似地折磨,他也從未有過現在這般絕望的心情。
第二天,天剛蒙蒙亮,他離開了,回川源市,去恩慈福利院。
院長見到他,大吃一驚,根本不敢相信這個形容憔悴的蒼白男人,竟是之前那個衣衫楚楚、充滿上位者壓迫感的原董事長。
「幫我查一件事。」
他一張口一抬眸,院長簡直有點駭住了。兩個眼眶深陷成坑,嵌著布滿紅血絲的綠眼珠,聲音又啞又刺,像指甲撓刮長滿鐵鏽的門,整個人往那兒一站,宛然便是個棺木里爬出來的吸血鬼。
「沒、沒問題,請問您想了解什麼?」
「十幾年前,已故的知名珠寶設計師謝麗思,是不是曾經來這兒做過捐助?」
院長愣了愣,「您……您稍等一下,我馬上讓人去查檔案。」
在等待的時間裡,原辭聲走到窗邊,望著恩慈福利院改造後被修復保存下來的老建築,試圖喚起一星半點的記憶。母親在她短暫的一生里,在許多地方做了許多善事,也經常帶他去那些地方,過一過不同的生活。他想自己是不是曾經也來這兒,是不是在這裡,和何驚年相遇。
他拼命努力,卻是徒勞。少年時的記憶一直被他刻意遺忘,幸福時回憶痛苦更幸福,反之亦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