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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8 07:36:58 作者: 何處東洲
    果然,自己又將再一次、在生日這天死去。

    回去後,他很快就病倒了,突如其來又順理成章。他的身體病了,心也病了。躺在黑暗裡,他想到之前生病那次,何驚年很細心地照顧他。那時候,他對何驚年不好,何驚年卻對他一直很好。何驚年到底跟他不一樣,有一顆柔軟的心,所以,就算不愛他,也願意給他一點溫柔好意。

    閉上眼睛,睜開眼睛,視界裡都是一片昏茫。雜亂的聲音在腦海中頻繁亂閃,像壞了的收音機。

    一會兒,是母親在柔聲呼喚他,他循著聲音過去,看見的卻是一團直墜而下的白影。白影落到地上,變成鮮紅的花,可那悅耳的呼喚卻依舊響徹——

    「廖夏。」「廖夏。」「廖夏。」

    廖夏是誰?

    「廖夏是被錯誤教育的壞孩子,天真愚蠢,不學無術。」原正業這麼說道。只有接受正確的教育,變成被期待的好孩子,才可以免去懲罰。

    「爸爸都是為了你好。今後你將從我這裡繼承一切。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不是你唾手可得的,你就不高興嗎?」

    原正業俯下身,剛想伸出那隻骯髒的手,撫摸他的頭髮以示鼓勵。注意到他厭憎憤怒的眼神,頓時臉色一變,惡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。

    他猝不及防,額頭撞上堅硬的沙發轉角,一隻耳朵嗡嗡作響,像有一口巨鍾來回地撞,竟暫時失了聰。

    但他不害怕,也不覺得疼。他只是覺得髒,極度噁心。為什麼偏偏是那麼髒的男人生下了自己,害得自己也變得又髒又噁心。

    見他絲毫沒有服軟,原正業又發起了瘋,一手掐住他的脖子,一手抄過筆筒里的拆信刀,要去剜他的眼睛。

    「真是醜陋不堪啊,你的這雙眼睛!簡直就跟路邊垃圾桶里找食的野貓沒什麼兩樣!」

    刀尖抵上他的眼角,刺破,殷紅的血滴滴答答地順著刀刃流下。

    他還是沒有躲。他知道,原正業不敢。因為,如果他的眼睛真的被刺瞎,迄今為止原正業花在他身上的精力與時間就會付之東流。原正業絕不容許自己做出這麼浪費價值的蠢事。

    果然,原正業拋下了拆信刀,只一味怒吼咒罵,末了,變臉似地換上平時那副端然嚴肅之色,猙獰扭曲的五官一瞬歸位,叫來了人帶他去關禁閉。

    四壁皆白的禁閉室,周圍裝了厚厚的隔音牆,沒有窗,沒有燈,關上門就是絕對的黑暗。就算大喊大叫,也漏不出一絲聲音。人若呆在裡面,就像置身於真空的宇宙,無涯的孤獨,無邊的恐懼。

    但是,他早就習慣了。習慣亦是很可怕的東西。

    比如,現在,他睜著躺在那裡,寬闊的房間,雪天的月色透過窗簾滲進來,滿地清白。可是,他卻仍覺得自己回到了那間熟悉的禁閉室。

    耳邊,沙沙的紛亂雜音無休止地漫涌,如同渾濁的泥石流,一波一波沖襲著他的大腦。他頭痛欲裂,像有人撬開他的天靈蓋,拼命往裡面倒灌岩漿。

    被難熬的火燒酷刑拷問著,他的感官越來越模糊。隱隱約約地,他好像捕捉到一道清澈明亮的聲音,悠揚的,悅耳的,乾淨的,猶如甘泉汩汩流淌。

    是何驚年的聲音。

    何驚年在叫他「小少爺」,對他說:「我一直很喜歡你,我一直在等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,你總也不來。但是沒關係,我會去找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會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,然後,肯定,終有一天能再遇見你。」

    全部、都是當年何驚年錯認他時錯誤的告白。錯得離譜,他卻當了真,縱然每次想到都痛得切齒拊心,也念念不肯忘。

    原辭聲慢慢吐出一口苦澀的氣息,整個人破敗不堪的空殼子,一點點沒了熱氣,從裡到外都呼呼透著風。

    「爸爸爸爸!」門外傳來糕糕的聲音,小姑娘興奮地喊,「我把爹地帶回來了!」

    他一下子坐了起來,忽然感覺病好了大半,人也有了精神頭兒。

    *

    何驚年推門進去的時候,原辭聲正長長地躺在那裡,一張臉被床邊夜燈調得明暗適宜的柔光籠罩著,白得異乎尋常,不誇張,比雪還白,頗有點陰沉沉的病美人的意思。

    他似乎還昏沉地睡著,但睡得不安穩。漂亮的長眉微微蹙起,長睫毛像疲憊不堪的蝶翼,間或微微一顫,又沉重地墜落下來,在暈青的眼膛投下淺淺的陰翳。

    「年年……不要走……」他發出氣若遊絲的聲音,眼睛依舊緊閉著,好像在說夢話。

    何驚年嘆了口氣,見他病得這樣可憐,心裡到底難受。

    仿佛感知到他來了,原辭聲緩慢地、又很艱難地睜開了眼睛,同時稍微向上仰起了臉,先是微微一怔,隨即露出如在夢中的恍惚表情。

    「年年……?是你嗎?是你來看我了嗎?我……不會是在做夢吧?」

    他一邊喃喃地問,一邊勉強支撐起身子,毛毯隨著動作滑落下來,恰到好處地露出清瘦寬勁的肩膀。濃密的捲髮垂迤披散,勾勾纏纏,極具風情,宛若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們筆下的油畫。

    何驚年移開眼睛,重新幫他蓋了回去,嚴嚴實實地捂好,只露一顆頭在外面。

    「你感冒這麼嚴重,怎麼就蓋這麼薄的一條毯子。」何驚年忍不住皺眉。

    那顆動來動去不停「年年年年年年」的捲毛腦袋頓時有些激動,「年年,你是在關心我嗎?我好高興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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