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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8 07:36:58 作者: 何處東洲
「可以的。只要你說愛我。」魔鬼垂下眼帘,清碧瑩徹的眼珠完整映出何驚年慘白的面容。「年年,說,我愛你。」他循循善誘,「說啊,我愛你,三個字而已,不難的,真的不難的。只要你說我愛你,我就立刻去死,好不好?」
何驚年動了動嘴唇,滲血的唇瓣艷得弔詭。
魔鬼激動地湊近。
「你……去死。」
魔鬼凝固了,寂寂注視著他,長長地,久久地,然後慢慢綻開一個笑容。這微笑就像花朵盛開的第一個瞬間,美得不可思議,幾乎發出光芒來。
「好。我去死。」他埋首在他的頸窩,像犯了病的癮.君子,拉風箱一樣貪婪地大口汲取他的氣息。「我死了,你也得愛我。」
連綿的瘋話熱浪里,何驚年木然瞪大了眼睛。這就是他因一時貪念而付出的代價嗎?失去所有以後,像這樣痛苦萬分地被生生剜出了心。
何驚年只覺得視線影影憧憧,仿佛一切都成了疊影。他看見,魔鬼的身上也分離出了另一個人影。少年頭戴雪白的哥薩克帽,身穿雪白的大衣,微微笑著站在雪白的冬日裡。他的眼睛是幽深的森林,捲髮像暖陽籠罩的黃櫨,他是那麼美,又是那麼好。
激烈的感情像岩漿一樣,在何驚年胸口汩汩沸騰起來。他抬起手,在虛無中用力一抓,可是卻沒能握住少年的手。少年翩然轉身,消失無蹤影。於是,他的靈魂也跟著一起去了,靈與肉輕盈分離,一端漂浮去天國,一端下沉留在地獄。最後的最後,他的神智徹底沉淪,終於什麼都不剩了。
在煙花升空的絢爛火光里,何驚年睜著眼睛,卻沉沉陷入深眠的黑暗裡。
再也不願醒過來了。
*
陌生的天花板。
何驚年轉動僵硬的眼珠,發現自己好像躺在一間病房的床上。
怎麼回事?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?
他想啊想,卻什麼都想不出來,腦子裡一片空白。唯一記得的,就是自己丟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,必須把它找回來才行。
病房門開了,一個男人走了進來,手上端著餐盤。男人很熟練地搖高病床,墊好枕頭,舀了勺湯遞到他嘴邊,「年年乖,吃飯了。」
被不認識的人當成沒自理能力的小孩子對待,他感到莫名其妙。湯的鮮香味鑽進鼻腔,勾起的不是食慾,而是暈車般的噁心感。「我不餓。」他緊皺眉頭道。
沒想到男人忽然激動起來,手裡的湯碗也摔翻在地。他一把抱住他,又哭又笑,「年年,你終於肯說話了,我真的都快擔心瘋了!」
從男人興奮到近乎顛錯的敘述中,他知道自己已經像無知無覺的植物人在醫院呆了好多天,而男人是自己的丈夫,一直守在病床邊照顧自己。
聽起來像是叫人動容的愛情故事,可他也只是左耳進右耳出,腦子裡什麼都留不下來。唯一如尖刺橫亘在那兒的,就是自己必須離開,必須找回丟失的寶物。
男人給他餵飯,他乖乖地一口一口吃了。許是因他過於溫馴,男人一開始有些驚訝,爾後露出難以置信的幸福表情。他把他抱進懷裡,大手輕揉他吃得撐飽而微微鼓脹的肚腹,貼著他耳廓絮絮訴說自己有多愛他,一遍又一遍,不厭其煩。
何驚年強忍恐懼與噁心,安靜地忍耐男人燙得快把他皮膚灼爛的懷抱,還有瘋子般可怕的告白。
說實話,男人長得非常美麗,雖然面容憔悴,眼下青暈明顯,雙頰也瘦得凹陷進去,但絲毫無損他驚人的美貌,甚至增添了一種涼森森的陰鬱風情。
但是,何驚年就是本能地排斥他,抗拒他,每個細胞都叫囂著對他的負面情緒。越美麗的東西就越有毒,何驚年總感覺男人人偶般端正華貴的外殼下,藏著一隻噬人的魔鬼,只待尋找時機把他撕碎吃掉。
所以,自己想活命,就必須從男人身邊逃跑。
可是,男人守他守得很緊,幾乎到了片刻不離的地步。男人不另外請人看顧他,只允許醫生和護士靠近,所有生活上的事情,全都親力親為地為他做。
其實,他身體上沒毛病,很快就能行動自如了。但男人還是把他當成小孩,執意要事無巨細地照顧他。最樂在其中的,就是幫他洗澡。
男人似乎格外享受在他渾身上下塗滿泡沫,細緻揉搓他的皮膚,最後一點一點用水沖乾淨的過程。每次結束,男人都會把他包裹進雪淨柔軟的浴巾里,親吻他沾染水珠的睫梢、耳珠,然後有點迷戀地感嘆:「年年真好看,真乾淨。」
何驚年泡了很久熱水的身體不受控地發冷,顫抖,幾乎對男人有了應激反應。
男人給他穿衣服,不穿病號服,穿男人自己的衣服。不合身也沒關係,左右他只能呆在這個病房,也見不了別的人。
慢條斯理地替他挽起不合適的過長袖子,男人許是覺得他瘦白如玉的手腕很美,便舉到唇邊親了一下。
突如其來,他來不及做心理準備,下意識想要縮回。男人察覺到他的抗拒,臉色一沉,吐出冷冰冰的話語:「真想把你那顆心也洗洗乾淨!」
何驚年顫慄得更厲害。
但他知道,想要逃跑,必須先讓男人放鬆警惕才行。於是,他只能做出比貓咪還溫順的樣子,忍受男人所有神經質的行徑。
男人喜歡擁抱住他,拷問般一遍遍詰問他,到底愛不愛自己。他不厭其煩地回答「愛」,男人卻並不滿意,非要他證明。他全都按對方意思做了,可男人永不知足,還要發癔症般埋頭嗅聞他身上的味道,狂熱得過了分,就是恐怖,就是怪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