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·PARTⅠ

  中午休息時分，周若霏走出辦公室，來到公司的休息區，她看著手上的智能型手機，手指滑動螢幕，撥出電話。

  「爸，我是若霏，您最近好嗎？」

  「嗯。」對方淡淡回應。

  「爸，後天星期日是您的生日，您明天若是有空，我想請您吃飯。」

  「若霏，抱歉，明天早上我和你阿姨及小弟要去高雄探視你大弟，我們會在高雄過夜，星期日回來也晚了，總之，你的心意爸爸收到了，謝謝你。」

  「那我就在電話里跟您說聲生日快樂。」

  「嗯，如果沒有其他的事，爸爸這邊忙，先掛電話了，再見。」

  「好，再見……」

  在她說完再見二字，就算還想再多說什麼，電話那端已經斷線了。

  不是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？周若霏澀笑，父女之間的談話，語氣平淡生分，不知情的人恐怕會以為她是個養女呢。

  其實從小，她和父親的關係就是如此。

  父親口中提起的阿姨是她的繼母，為父親生了兩個兒子，比她小了十歲的大弟去年高職畢業後，跑去高雄念技術學院，小弟則是高一生。

  她知道就算父親沒有要和阿姨南下去看大弟，也一樣沒空和她一起吃飯，對父親「一家人」來說，她算是多餘的吧！

  在她八歲那年，母親去世，隔年當公務員的父親再婚，對象是父親的初戀女友簡惠春。在喜宴上，不少人說著這事，她才知道當年父親和惠春阿姨原本是一對戀人，但當時還在世的奶奶不喜歡惠春阿姨，因此替父親安排相親。父親不想背上不孝罪名，再加上奶奶身體不好，只能答應迎娶家世背景不錯的母親。

  這就是父親在家總是靜默的原因，因為不愛？

  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父母親感情不好，因為人家的爸爸媽媽都是有說有笑，一家人開開心心的，但別說他們家沒有笑聲，她更是不曾見父親笑過。沒有上班的日子，幾乎都是待在書房裡，偶爾她找他說話，聽到的永遠只是「嗯」。父親不只對妻子冷淡，對她這個女兒也是。

  父親再婚後，隨著兩個弟弟的陸續出生，她這個女兒在家裡簡直跟個隱形人沒兩樣。她還記得父親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大弟，笑得有多開心，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父親的笑容，教她好生羨慕大弟。之後家裡常有笑聲，父親會對惠春阿姨笑，會對兩個弟弟笑，但依舊不會對她笑。

  她考上大學的那年搬到外面居住，第一年父親還會因為要拿生活費給她，到過她宿舍幾次，之後她有了銀行帳戶，父親便都是將學費和生活費直接轉入她的戶頭，連見面都省了，而她，只有在除夕夜才回家吃飯。

  被冷落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，她早該習慣了不是嗎？

  而那個家還可以說是她的家嗎？

  她的房間早已經變成小弟的房間，明知道那裡已經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，但心口就是堵堵的，偶爾甚至讓她有種窒息感。

  她深呼吸了口氣，走進化妝室後將手機放在一旁。她看著鏡中的自己，微訝。

  心情到底有多不好，居然皺起眉頭，是有人欠你錢不還嗎？她在心中自我揶揄著，莫可奈何地笑了笑，接著拍拍自己的臉頰，撥弄了下層次分明的短髮，再次露出慣有的自信微笑。

  同事阿芳說她很適合短髮，看起來很有主管的氣勢，也很有女強人的感覺。其實她並沒有要刻意製造什麼氣勢，純粹是因為短髮好整理，清爽俐落。

  拿起手機，她出了化妝室，準備走回部門辦公室。

  她任職於華西大飯店餐飲部企劃組，企劃組不若活動組人數眾多，連同組長共七名職員，二男五女。四十多歲的蔡組長是兩個孩子的爸爸，妻管嚴的他，除了偶爾的聚餐，下了班總是乖乖回家，而另一名男性職員方大志，前天請了年假，和女友飛到國外自助旅遊。

  五名女性職員里，明年將要三十歲的她算是部門的大姊，去年升任副組長。同年紀的夏芷珊是她大學好友，四年多前她們一起進入飯店工作，才說著要努力打拼，沒多久好友就奉子成婚，女兒目前已經三歲了，長

  ..

  得很可愛，是個幸福人妻。阿芳和亭瑄則是晚了她們一年進公司，和方大志同期，而年紀最輕的心慈則是去年才進入公司的菜鳥。

  當她走到門口前，正好遇上倒茶回來的夏芷珊。

  「你不是去打電話給伯父，這麼快回來？」她剛剛和若霏一起走出辦公室，誰知才倒個茶回來，她已經打完電話了。

  「我爸和我阿姨他們這個周末要去高雄探望我大弟，沒空和我吃飯。剛剛我在電話里已經先跟他說生日快樂。」

  其實看見若霏這麼快回來，她也猜到了。若霏和家人的事，她是知道的，只是她不明白，就算夫妻之間感情再怎麼不好，伯父怎麼會對自己的親生女兒如此冷淡不在乎呢？

  想起若霏曾半開玩笑說是不是該學電視劇里的劇情，去做個親子dna檢驗，她便替好友感到難受。當下她不知道該說什麼，只能安慰地輕拍了下好友。

  兩人一進到辦公室，便聽到阿芳說──

  「晚上早點過去春宵酒吧，不然我怕會沒有位置。副組長，芷珊姊，晚上我們要去春宵酒吧，你們要不要也一起去？」

  方大志請特休，組長下午又請事假回去了，因此辦公室現下可說是女人的王國。

  周若霏回到位置上坐下。「阿芳，你們這陣子好像常去春宵酒吧，怎麼，那間酒吧很特別？」前些日子她忙於申請去新加坡工作的事宜，所以沒跟上。

  他們飯店集團在新加坡建蓋的國際大飯店不久後就要開幕，因此台灣總部決定每個部門調派一名職員過去支援，時間大概一年，若工作表現良好，有機會繼續留在當地工作。

  企劃組裡，除了她遞出申請單外，方大志也在不久前提出申請，而其他人不是有家庭方面考量，就是覺得自己的英文程度有待加強。

  組長私下曾跟她說過，他個人認為她中選的概率比較高，因為她的資歷完整，而且是部門主管，新加坡那邊需要的就是可以獨當一面的員工。

  她很謝謝組長如此看重她，當作是鼓勵，但也不去多想，畢竟名單沒有出爐，誰都有機會，況且大志的工作能力也不錯。

  不過她心裡很希望自己可以到新加坡工作。在不同的國度下生活，也許她就不會那麼在意家人了。

  「副組長，春宵酒吧和一般龍蛇混雜的酒吧不一樣，那兒比較像是給上了一整天班的上班族放鬆休憩、好好喘口氣的場所。」阿芳第一次到春宵酒吧就愛上那間店了。

  「是嗎？」

  「那兒的老闆叫孫曜，不只長得帥，還有著猛男般的身材，只可惜已經結婚了。去那裡消費的客人，水準都很高，因此就算是不認識的人，也可以開心並桌喝酒。總之，我保證副組長你去了之後，一定也會很喜歡那裡。」

  「聽起來像是個不錯的地方……好吧，算上我。」今晚，她突然有點想喝酒，一醉解千愁。「芷珊，你呢？」

  「我不行，我老公今天要加班，我得自己回娘家接女兒……單身好好喔，真談慕。」她是雙薪小家庭，周一至周五女兒都住在娘家，到周末他們夫妻才去接女兒回來。

  「是嗎？但你不是常說你老公很帥、女兒很可愛嗎？」

  「也對啦，我老公是世上第一帥，女兒是第一可愛，呵呵。」想起親愛的老公和女兒，夏芷珊笑得很滿足。

  周若霏看見阿芳她們幾個人，個個露出「又來了」的表情。真是沒有見過這麼愛自己老公和女兒的人妻，不是「第一帥第一可愛」，就是「為什麼這麼帥這麼可愛」，說得旁人都快吐了，但她自個兒卻笑得很開心。到底芷珊是真的羨慕她們幾個單身，還是想要讓人羨慕她很幸福？看來都有吧！

  沒多久午休時間結束，大夥便結束閒聊開始上班。

  ＊＊＊

  周若霏驚訝地看著坐在吧檯位置喝酒的男人。

  是他！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他。

  晚上九點多，周若霏和幾位女同事們吃完晚餐後來到春宵酒吧，意外的讓她再次見到了那個男人，沈俊睿。

  剛剛阿芳遇見以前的男同事，對方是和幾個男性友人一同前來，因此阿芳

  她們過去打招呼，而她則是自願留下來替她們看顧皮包，畢竟她對認識新朋友這種事不熱衷，她純粹是來喝酒的。

  這是她第一次來春宵酒吧，正覺得氣氛不錯，就看見了沈俊睿，一時間她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呢。

  他身旁坐著一個美艷女人。是女朋友嗎？和他以前喜歡的類型完全不同。女人在跟他說話，但他一副不上心的自顧喝著手上的酒。

  周若霏看著男人輪廓分明的英俊側臉納悶著，為什麼身邊有著美艷的女朋友，他卻看起來如此寂寞？

  自己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何時？好像是四年多前。大學時她在一間高級餐廳打工，畢業後在經理的慰留下，她繼續留在餐廳工作，半年後升為副店長。沈俊睿是餐廳的客人，那個時候的他，常帶著名叫詩詩的美麗女孩來吃東西，因為那女孩非常喜歡餐廳的食物。

  而他，則是餐廳女服務生私下常討論的客人，除了長得好看外，氣質儒雅穩重，微微一笑，讓人如沐春風。收盤子的女服務生說，只聽到他那性感溫柔的聲音對她說謝謝，她差點雙腿發軟跪下去；櫃檯收銀的會計小姐也說，見到他那修長手指在帳單上籤下雋雅的字，便讓人心跳加快。總之，沈俊睿幾乎和「優雅王子」畫上等號。

  知道他預約的那天，女服務生都會刻意打扮一番，搶著上前為他服務，但不管是哪個女服務生，長相如何，他都不會多看一眼，並不是他瞧不起餐廳里的女服務生，而是他的眼裡只有那個名叫詩詩的女孩。

  詩詩有張精緻美麗的臉蛋、吹彈可破的白嫩肌膚，一看就知道是在溫室里長大的女孩，但笑容純真，連同樣是女人的她都覺得詩詩很美，因此沈俊睿眼裡看不見其他女人也是理所當然。

  那個時候，大家都在猜測沈俊睿和詩詩的關係。有人覺得他們是情侶，但有人認為不是，因為詩詩總喊他俊睿哥。還有，他們之間沒有一般情人會有的親密舉動，倒有點像大哥哥和鄰家小妹的感覺。

  不管他們是朋友還是戀人，沈俊睿對詩詩的呵護與寵愛，還有那隻對詩詩露出的溫柔迷人俊笑，讓不少女服務生既羨慕又嫉妒。

  然後有一天，一名俊朗青年加入了他們，青年說著不是很標準的中文口音，應該是國外回來的。從此，他們變成三人行，沈俊睿的目光依舊只看著詩詩，但詩詩的視線幾乎都放在青年身上，美麗臉上還露出了小女人的嬌羞，讓人一看就知道，她愛上了那個青年。

  沒多久，他們便不再來到餐廳了，而她也在半年後離職，然後和好友芷珊一起轉職到華西大飯店。

  都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，為什麼她會記得如此清楚？

  大概是因為沈俊睿後來看詩詩的表情吧，那樣的表情讓她有著熟悉感，望著父親冷漠背影的母親總是眼神黯淡，表情孤寂又落寞，就跟當時的沈俊睿一樣。

  在吧檯喝酒的英俊男人似乎察覺到被人盯著看，一轉頭，深幽的目光正好對上周若霏，她的心猛地震了下，有種貓兒偷吃被抓到的感覺，她連忙將臉低下，避開男人的視線。

  正好此時阿芳等人回來，讓她稍鬆了口氣。

  「副組長，我們要換位置嘍，和我以前的同事並桌，人多才熱鬧嘛。」

  聽到阿芳這麼說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剛偷看被抓包，還心有餘悸，因此她藉故有點累了，想回去休息，決定先走。

  離開前，她回頭，吧檯剛剛男人所坐的位置是空的，連那位美艷女友也不見了。她不知道男人是離開了還是仍在店內，她不由得想，下次再見到他，又是多年後了吧！

  ＊＊＊

  周若霏走出酒吧才沒幾步便停了下來，她以為已經離開的男人，此時就站在店前的路燈下抽菸。

  他的女朋友呢？只見他有一口沒一口的緩緩抽著煙，看似慵懶，但那高大的身影卻讓人感覺孤寂，跟一旁一群人嘻嘻哈哈的熱鬧氛圍形成強烈對比。

  忽地，他看向她，俊顏似笑非笑地說：「這是你今晚第二次偷看我。」

  周若霏微窘，雖然想解釋她這次沒有偷看他，純粹只

  是正好走出酒吧時看見他，可她卻無法否認剛剛在酒吧里的確曾偷偷看他。糗的是，原來他知道她在偷看他。

  沈俊睿將手上的煙捻熄，然後丟進一旁的垃圾箱，走向她。

  「為什麼偷看我？覺得我長得很帥？對我一見鍾情？」許多勾引他的女人都這麼說。

  沒有記憶里的穩重優雅，男人此刻吊兒郎當的態度和輕佻的語氣，讓周若霏微愣的望著他。以前那個優雅俊帥的王子呢？

  「剛剛偷看我，現在還看到發呆，怎麼，當真對我一見鍾情？」

  周若霏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，莫名地她覺得有些心痛，是什麼原因她也說不上來，只覺得不想見他變得輕浮。

  剛剛他走近，她還以為他認出她是從前那間餐廳的員工，但現在看來，他不認得她。也對，當時的他，眼裡只有那個美麗女孩。

  見她沒有說話，沈俊睿抬起她的臉。秀麗臉蛋沒上妝，膚質還不錯，而且這麼近看，才發現她有雙像黑色琉璃般的眼睛，沉靜美麗。

  「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，不過這麼直勾勾地盯著我看，像是要把人給看穿似的，怎麼，看出我內心在想什麼了嗎？」

  「你很寂寞。」她脫口說。

  男人神情先是一凜，隨即大笑。「真是有趣的答案，是啊，我承認我很寂寞，所以呢，晚上要陪我嗎？」

  「你不要這樣笑，一點都不適合你。」從前他的笑很溫柔，像陽光，有著溫度，讓人感到很溫暖。

  「聽起來好像很了解我似的，你認識我？但是我對你沒有任何印象。」他目光幽幽地睇著她，「還是說，這是你吸引男人注意的手段？雖然我今天本來不打算找女人過夜，但你挺有意思的，要一起離開嗎？」

  周若霏對於他的邀請，沒有回應，反而問：「你的女朋友呢？」

  沈俊睿微頓，「若你是指剛剛在酒吧坐在我身旁的女人，她是我的秘書。」李又莉當了他多年的秘書，雖然兩人也曾是床伴關係，但剛剛他拒絕她的陪伴，已經讓她先回去了。

  正當周若霏要說話，後方傳來一陣音量不小的吼叫。

  「喂，沈俊睿，你這傢伙，我要找你算帳！」

  她回頭，看見一個身材魁梧的高大男人走過來。雖然長得不錯，但一臉怒氣，一副想把人大卸八塊的模樣，她無法想像渾身都是肌肉的男人朝他落下幾拳，那將是多麼可怕的情景，特別是沈俊睿喝了酒，應該無法抵抗。

  她不想要他受傷。

  「快跑。」她低聲說著。

  「什麼？」沈俊睿還沒有意會過來，便被她拉住手，往前沖。「你為什麼要跑……」

  「你不想受傷吧！那就快點跑！」她邊跑邊說。

  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