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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8 02:00:05 作者: 石錄
    柏雲旗還在堅持:「我吃……」

    「快點,我抱不動你。」聞海不耐煩地搓了下手指,「別把你扛半路摔地上了。」

    柏雲旗裹著聞海的外套,在車上就又睡著了。聞海就近開到了市三院, 連抱帶扶把人送到了三樓的發熱門診, 那人靠著自己的肩膀還睡著, 他自己被一個中年女醫生盤問了半天,最後問他:「你和這孩子什麼關係?」

    「我……」聞海卡了一下殼,「我是他哥,表哥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孩子父母呢?」

    「死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……」

    「您有什麼事給我說就行了。」聞海正襟危坐,「是有什麼大病嗎?」

    「也不是。」女醫生的語氣帶著同情,「是這樣,我發現這孩子可能有點營養不良,而且長期處於神經衰弱的狀態,精神狀況很差,當家長的還是要注意一下,及時調整孩子的心態……先輸液吧,知道對什麼藥過敏嗎……唉,那先去做皮試,二樓……還是要注意啊!」她怎麼看怎麼覺得聞海一臉半死不活的樣子不靠譜,「我看先生你臉色也挺差的,是也感冒了嗎?」

    聞海一迭聲應著,掐了下鼻樑,搖搖頭——他昨晚連夜開車回來的,能臉色紅潤才是真該看醫生了。

    柏雲旗自知理虧,進了醫院後聞海說什麼就是什麼,指東不打西地跟著他,聽說要打針輸液,臉色一僵,欲言又止地站住了。

    「怎麼了?」聞海回頭看他,「你怕打針?」

    「沒、沒有。」

    到了皮試的地方,漫山遍野都是小孩在哭,也不知道是在哭什麼,扯著嗓子乾嚎,不少排隊的人都不耐煩地皺著眉,嫌棄地往下面看。家長有的在哄,有的在罵,有的還在打,都是沒轍,有個女人揮著巴掌往小孩屁股上扇,邊打邊罵:「哭什麼哭?!我生你養你幹什麼?!就是讓你給我哭的?!病秧子死了算了!」

    聞海和柏雲旗都看了過去,都沒說話,一臉倦色地閉上了眼。

    人生出來哭,死了也哭,從小哭到大,哭別人,哭自己,有些人一輩子不敢哭,有些人找不到一個肯陪自己落淚的人,想想也就是小時候哭得最痛快,你哭我也哭,喜怒哀樂都是眼淚,稀里嘩啦的。

    輪到柏雲旗皮試時也好玩,他倒是沒哭,滿頭冒冷汗,手顫得厲害,小護士抓都抓不住,瞥見他慘白的臉色「哎呀」一聲,問他:「你是不是暈針啊?」

    柏雲旗勉強擠出個蒼白的笑,效果和死了親媽差不多,呼吸頻率不正常的急促,閉著眼發抖。

    一隻手伸過來拍了下他的肩膀,聞海靠半蹲下身子和柏雲旗平視著,說:「轉過來看我,沒事。」他攥著柏雲旗的另一隻手,那隻手也在發顫,手指痙攣似的抽搐,他低頭看著那些細碎的傷疤,拇指在凹凸不平的手背皮膚上颳了一下。

    聞海的拇指上有繭,觸感清晰,好似一把沒開刃的刀,鈍鈍地割過柏雲旗的心。

    看他想轉回頭,聞海抬手微微擋著柏雲旗的臉,說:「不是愛看我嗎?看吧。」

    柏雲旗:「……」

    皮試結果沒問題,流感多發期輸液的位置緊張,整層樓的走廊擠得都是人,聞海帶著柏雲旗一路披荊斬棘,終於在四樓找到了兩個位置,柏雲旗昏昏沉沉跟著他,每次聞海一看他就沖聞海笑,笑也像是潦草一筆畫上去的,兩人的手一直握著,說不清是誰出的汗。

    輸液時柏雲旗的反應好了很多,但也是怕,頭被聞海摁著,側過臉咬著嘴唇發抖,護士好笑道:「怎麼跟小孩似的怕打針啊?」

    兩個人都沒搭理她,一個死氣沉沉,一個殺氣騰騰,連坐在旁邊輸液的人都小心翼翼地往另一側挪了幾寸。

    護士走後,柏雲旗就自己坐直了身子,什麼都沒解釋,似睡非睡地垂頭坐著,又成了兩人初遇時的那副樣子。

    聞海也跟著沉默,過了一會,終於還是問道:「你手上的傷……是被針扎的嗎?」

    「……嗯。」柏雲旗點了下頭,語氣竭盡全力地輕鬆著:「小時候不聽話,被……早就沒事了。」他話沒說完,尾音隱隱發顫,好像當初皮開肉綻的痛又回到了手上,一道道傷疤又被那根燒紅的繡花針重新挑開。

    這些傷疤時時刻刻提醒著他的過去,曾經有人那麼恨他,恨不得扒皮食肉、鑽心剜骨的恨,有個女人冷冷清清地活,轟轟烈烈地死,活是為了折磨他,死也是為了折磨他,這輩子他都得帶著這些傷疤和這份恨意,每往前邁一步踩得都是她的屍骨。

    她是個瘋子,她女兒也是,最後還是輪到了他,一代比一代瘋得厲害。

    聞海握著柏雲旗的手,五指修長,骨節瘦而突出,是雙適合玩藝術的手,他們老家有個說法叫「大手抓柴,小手抓財」,他伸手比了一下,看來這孩子日後和自己一樣是個勞碌的窮命,憂心忡忡地問:「你是不是愛咬指甲?」

    「……」柏雲旗的思緒順著聞海的話拐了個秋名山五連髮夾彎,遲疑道:「想、想題的時候會咬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以後別咬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嗯……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今天早上看你一身是血嚇了我一跳。」聞海靠在椅背上,終於放鬆下來,他偏頭看著柏雲旗,打著商量一樣地問道:「以後別這麼嚇人了好不好?」

    柏雲旗微微睜大了眼,因為生病而發紅的眼睛此刻顯得水汽氤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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