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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23:23:07 作者: 柏盈掬
外院仍是一片燈火通明, 書房中緊鑼密鼓地忙亂著,拿著藥的小廝進進出出, 偏廂這邊則一室靜謐, 甚至連燭台上蠟油滴淚的聲響都能聽見。
阮柔勸了幾次, 想叫老夫人先回去歇息,上首的人正襟危坐,權當她說的是廢話, 板著臉一動不動。
這時,謬太清身邊的小藥僮跑進來,「那邊餵不進藥,我師父想請夫人過去一趟。」
聞聲,屋裡的兩人齊齊站起身, 阮柔看了老夫人一眼,心說您老是打算親自進去餵藥麼?
恐怕老夫人這一輩子, 都未曾親自動手照顧過自己的親兒子, 從前嫡姐生的那位,倒恐怕是不假人手的。
看著沈老夫人板正面容下隱藏的愁苦,阮柔心下生了兩分憐憫, 「母親, 夜深了,您足疽未愈, 等在這裡也於事無補, 媳婦進去替您看著, 您只管放心回去歇息吧。」
沈老夫人空洞的目光落在阮柔臉上, 半晌無語,撐著拐轉身向外走,想是剛才坐了太久,這一動頓時病足打滑,手裡的龍頭拐歪了一下。
陶嬤嬤和阮柔連忙左右扶住她,沈老夫人像遭蛇咬了一口似的,倏地收回阮柔那邊的手,隨後頓了頓,似想找補些什麼,到底沒說出話來,遲疑著伸出手,在她手背輕輕摁了一下。
秋雨連綿,昏黃夜燈中,阮柔望著那老邁的背影良久,手上殘留的觸感軟和又溫暖,終是嘆了一聲。
老夫人這輩子僅有的溫柔,都給了那兩個跟她毫無血緣的人,冷落親子至今,不知心裡可有懊悔。
謬太清調配了一劑湯藥,須得在行針解毒前喝下,沈之硯昏迷不醒,換了幾個人給他灌藥,皆撬不開口,只得去請候在廂房的女眷。
阮柔進到內間,一室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襲來,其中挾雜說不清是酸是臭的藥味,嗆人難聞,她掩了掩鼻,按捺下胸中憋悶走上前。
沈之硯半靠在大迎枕上,雙目緊閉,臉色是前所未有的慘白,眼瞼烏青如墨,那雙輪廓優美的薄唇卻是艷色逼人,紅的仿佛能滴下血來。
一縷濃黑的發垂在額間,這樣一張臉,與平日的清雋儒雅截然不同,濃墨重彩,有種詭異的絕艷。
然而阮柔只看了一眼,便忍不住淚盈於睫。
前兩次受傷,沈之硯看似虛弱,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裡,透出的卻是狐狸一樣的狡黠。
眼下他閉著眼,再也不能仗著傷患、別有用心地哄騙她,就這麼安靜地睡著,素日偽裝出來的斯文,是為掩飾陰鷙偏激的本性,卻同時也藏下了他的弱點。
眼下,他的孤單和脆弱暴露無遺。
阮柔接過藥碗,舀了一勺遞到沈之硯嘴邊,小僮在旁嘟囔,「不行的,他根本不張口,牙關緊得撬都撬不動,剛才我把勺子都掰斷了……」
匙羹抵在牙關,果然難以寸進,床上無知無覺的人,昏迷中也滿懷戒備。
阮柔不覺稱奇,把碗塞回給小僮,盤起一條腿坐到榻上去,頗費了點力,把自己塞進沈之硯和迎枕中間,讓人半躺在懷裡,這才伸手去拿藥碗。
小僮乾脆舀起一勺濃稠腥苦的藥汁,把勺柄遞給她。
阮柔半摟著沈之硯,一手托在頜下,在他耳邊輕聲哄道:「乖,把藥喝了,就能早點好起來。」
上次小圓兒生病不肯喝藥,她就是這麼哄的。
也不知懷裡的人是不是能聽見,在這個熟悉的懷抱里,竟奇蹟般鬆了牙關,溫熱的藥汁滑進口,順著咽喉吞落腹中。
沈之硯配合地一勺接一勺吞藥,阮柔心頭酸軟,眼淚終於忍不住滑落,滴在他的額角,與細汗一起滾入墨發。
這樣一個心機深沉、掌控欲強的男人,此刻卻像個逆來順受的孩子,無知無覺地躺在這裡,任人施為,叫她如何不心疼?
至於謬太清解毒的法子,更是看得阮柔毛骨悚然。
粗短的金針中空,穿入一根黑色藥線,刺入皮肉,藥便緩緩注入體內。
沈之硯裸/.露的左肩上,密密麻麻扎了足有百枚金針。
阮柔湊近才看清端倪,所謂的藥線,其上蠕動著無數細小的蟲子,蟲身通體漆黑,這才讓那根原本是白色的藥,看起來成了黑線。
謬太清神色凝重,刺針的手如行雲流水,口中悠閒說道:
「南疆蠱本是枯朽死物,這蚜蟲以食腐為生,待將血肉中的毒源啃噬殆盡,毒性自解。」
阮柔給他遞針時,不小心手指觸到尾部的藥線,頓覺一陣鑽心劇痛,這還只是一根針,碰到就已痛成這樣,可想而知,沈之硯要忍受的,是成百上千倍的痛楚。
金針入體,不多時,他肩頭劇烈抽搐起來,額角豆大的汗珠潺潺滾落,掙扎著張開眼,眼中儘是迷茫,唇邊逸出幾聲低低的悶哼。
垂在榻上的手無力摸索著,直到阮柔將手指搭上去,他下意識緊緊攥住,才又慢慢闔上眼。
這該有多疼啊,比老馬的快刀子割肉更難挨,阮柔擔憂道:「真人,他這樣……」
謬太清拿帕子揩手,一面伏身查看。
傷口周遭皮肉起伏不定,成群的食腐蚜發作起來,正在瘋狂啃食血肉,看去如同暗流涌動的火山,時刻就要透體而出,猛烈爆發起來。
「幸得他體質特殊,對疼痛的耐受力比旁人強大得多。」謬太清捋著鬍鬚,露出滿意微笑,「若換個人,這法子便難以奏效,疼也能把人活活疼死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