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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23:23:07 作者: 柏盈掬
書案後的人手撫前胸,微微咳了兩聲,那件單薄淺袍上,洇出幾點血跡,像林間綻出的竹花。
沈之硯下意識也抬手撫胸,看血跡是穿刺性外傷,為官三年,他不曾遇刺過。
他冷眼瞧著這一幕,全不知前因後果,趁著另一個自己低頭沉默,走到案旁,見其上一本卷宗,題字為「延綏鹽鐵」,另有一封前往西北道的照會,屬印乃刑部和大理寺雙印。
沈之硯心下稱奇,目前這樁案是大理寺主審,並不與他刑部相干,他幫嚴爍審犯純屬私人交情。
看這情況,不知何時已改由刑部與大理寺協辦,更要由他這個剛剛身負重傷的人,出京前往西北辦差。
嚴爍幹什麼吃的?
他下意識想到這些,並不知事情如何發展到這一步,卻也不慌亂,伸手去拿桌上的案卷,只要給他一點時間,定能辨清來龍去脈。
然而手觸到卷宗,卻徑直穿了過去,甚至指尖透過堅硬的木質,到了桌案底面。
太過玄妙,沈之硯低頭看看呈半透明狀的身體,雖不信鬼神,卻也不得不承認,眼下他大概只是一抹魂靈。
「你想要和離,我如你所願便是。」
清冷的聲音打斷他的遐想,那個沈之硯果斷接過阿柔手上的和離書,展開來看了一遍,提筆在末尾簽上名。
廢物!
沈之硯恨聲怒罵,胸口像是有沸騰的岩漿攪動,指著阮柔,對自己大聲說道:
「你睜大眼瞧瞧清楚,她要跟別人雙宿雙飛,不要你了,你就這麼放她走?」
女子纖纖素手探來,拾起桌上的和離書,垂目蹲身一禮,靜靜走出房門。
沈之硯回過頭,夢中的那個他眼神空洞看來,又似透過他看向窗外,口中重複他剛罵過的話:
她要跟別人雙宿雙飛,不要我了,我該放她走麼?
「不放!」
兩個聲音一同響起,越過時間與空間的重重阻隔,碰撞在一處。
這還差不多,沈之硯冷笑一聲,轉身追著女子出門去。
他不會放手的,別做夢了。
院中,幾個眼生的下人落入視線,沈之硯心生疑惑,敏銳察覺到此地正被人監視,回望書房的方向,視線轉動間,一抹淺黃身影突兀闖入眼帘。
是個女子,身形陌生,並非棠梨院的人。
是誰?
他正要細看,下一刻,身周景致轉換,沈之硯再定睛,人已站在街上,不遠處有幾個黑衣蒙面人,領頭的雖擋著臉,他也能一眼認出,那是白松。
遠處,一輛馬車緩緩駛來,白松揮手間,幾人行動敏捷,上去便將車夫制住,沈之硯打眼瞧去,認得是阿柔從娘家帶來的老於。
他忽略了老於已命喪青台山一事,倏忽轉身,長街盡頭,那人蕭索而立,面無表情望著這邊。
馬車裡傳出女子的尖叫,她那個侍女大呼小叫地衝出來,眼看就要跳下車跑掉,白松一個眼疾手快,攔腰將人逮回車廂。
由始至終,街頭街尾一虛一實的兩人,一模一樣的面無表情,不為所動。
他們本就是同一個人,同樣的心性、同樣的偽善,同樣的心狠手辣。
身周又一次變幻,沈之硯臉色一沉,看向破舊別院。
一起站在門前的還有秦嬤嬤,他緊緊盯著那個正在打手勢的自己,終於辨明緣由。
「裴相屢次出手不得,眼下盯得正緊,我不放心她回娘家,離京這些日子,嬤嬤替我照看好她。」
秦嬤嬤抬手回應,「二爺放心,有嬤嬤在,定會好好看顧。」
「此去西北,若我一月不歸,嬤嬤再通知阮家來此接人。」
秦嬤嬤含淚握住他的手,口不能言,淚水簌簌而落,眼中惶急。
秦嬤嬤是他的乳母,也是這世上唯一真正關心他的人。
幼時沈之硯每次受了委屈,躲在屋裡偷偷落淚,都是秦嬤嬤守在一旁,眼淚淌得比他還多。
「夫人為什麼要冷落自己的親兒子?你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,大少爺都快被老爺寵上天了,夫人就不能分你一點子關愛麼……」
那日他差點淹死沈之琛,回來後秦嬤嬤也如是勸慰,母親在窗外聽到,怒斥她教壞兒子,要將人趕出府去。
沈之硯瘋了一般阻攔,第一次疾聲厲色對母親說話:「你要趕走嬤嬤,那我便跟她一道走。」
母親怒極,命人端來聾啞藥,當著他的面給秦嬤嬤灌下。
他被幾個下人死死摁在地上,聽得頭頂母親的聲音冷冷傳來:
「你也是忠勤伯府的嫡子,想要留個下人,母親自不能反駁,從此以後,再無人教唆你那些不忠不孝的歪心思即可。」
後來哥哥墜馬而死,沈之硯心下大快,這下再也不會有人和他搶母親,他的好日子就要到了。
誰知母親盯著他的眼神冰冷無情,趁父親病重將他送到莊院,隨行的只有秦嬤嬤,陪伴他熬過那個寒冷的冬季。
那之後,他便對母親徹底死心,跟著她搬到四九巷,秦嬤嬤則留在別院。
沈家的田產或充公或變賣,直到他手頭有了積蓄,早在買回宅邸之前,最先贖回的便是這處田莊,無人知曉此處,地契寫得是秦嬤嬤的名字。
莊上雇了佃戶耕種,也算是嬤嬤的養老之所,只破屋不曾修繕,這處傷心地,他要保留原貌,算作與母親離心的一處見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