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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23:23:07 作者: 柏盈掬
小沙彌長長鬆了口氣,手足並用爬起來,合什一揖。
「原來是沈大人,您好早啊。」
眼前這位是名動京師的狀元郎,按慣例於翰林院觀政一年,後入刑部,一上來便高任左侍郎,不過兩年功夫,馬上就要升任尚書,二品大員,入閣拜相指日可待,實是位炙手可熱的大權貴。
這沙彌年紀雖小,志向卻高,功課做得足,對京師高官權貴如數家珍,兼之沈夫人每年都會來廟裡祭拜,自然識得,見他默然不語,又道:
「大人可是來接夫人回府的,貧僧這就帶您過去。」小沙彌一抬手:「這邊請。」
沈之硯腳步未動,昨夜的夢在眼前揮之不去。
夢中,他看見阮柔死在一間破屋裡,烏紫的血自她口鼻眼耳中淌出,凝結在如霜似雪的無暇面龐上,好似雪地落紅梅,極度絢麗妖嬈。
他的妻,美得嬌艷奪目。
自幾日前無意撞見她醉酒,知曉她心中另有所愛時,有過無數次殺機,自他心間紛至沓來。
他的心裡藏著一隻凶獸,二十幾年了,這回,怕是要拴不住了。
惡念作祟,已入他夢,沈之硯躁鬱煩悶,醒來後再難入睡,索性趁夜出府,來光通寺接她,可到了地方,他又有點不想去見她。
「本官要見主持,有勞小師父帶路。」
沈大人溫文爾雅,待人寬和,一點架子也無,小沙彌受寵若驚,哪兒還記得這般早晚,師父早課才剛開始,忙不迭殷勤引路。
「大人這邊請。」
*
後院禪舍,半開的櫸木窗欞前,晦暗天光照得阮柔身影模糊。
她安靜坐著,烏髮如瀑散落肩頭,幾綹細碎黏在已被細汗浸濕,卻依舊閉月羞花的嬌容上。
她不時抬手撫脖,咽喉處火燒火燎的痛感似乎仍在,還有腹中的絞痛,她大概曉得,那酒里怕是下了毒。
那麼,沈之硯是真的要她死。
在爹爹被判斬首,阿娘自盡,偌大阮家煙消雲散之際,她也要靜靜死在那處莊院裡。
只是,為何她又活過來了?
回頭看看雲珠,她掩口打了個呵欠,瞧過來的眼神古古怪怪,阮柔忍不住又問一遍:「如今是哪一年?」
雲珠嘆口氣,瓮聲瓮氣答:「隆泰十六啊。」
阮柔一笑,也是,她本就沒活過這一年的最後一天。
「五月……初八?」語聲略滯,卻清晰說出日子。
「初九。」雲珠笑著搖頭,「夫人,咱們昨兒上的山。」
五月初八是阿修的生辰,自三年前戰死的消息傳來,阮柔便在光通寺為他點了長明燈。
每年到日子,她都會跟沈之硯尋些藉口,來寺里小住兩日,上香祈福,緬懷故舊。
阮柔垂下頭去,看著手裡捏著的信,是昨夜阿娘命人送上山的。
封口未拆,但她已預先知曉信上的內容,前世正是這封信,促使她最初生了與沈之硯和離的心思。
她招了招手,喚雲珠到近前來,拉住她,聲線略微發顫,「嬤嬤呢?她還好麼?」
雲珠瞪圓雙眼,夫人這是怎麼了,「嬤嬤好著呢呀,昨兒出門還千叮嚀萬囑咐的,叫我一定照顧好夫人。」
那麼說,阿娘和爹爹也都還活著,阮家沒被抄家,甚至,連祖母都還在世,呂嬤嬤沒生病。
所有她無法承受的苦痛,都還在遙遠的半年之後,重活一遭,一切都還來得及。
嬤嬤說得沒錯,一切都會好起來的,她把臉埋進雲珠掌心,熱淚滾滾而下。
「怎麼又傷心了。」雲珠小聲嘀咕,知她定是又想翟少爺了,「夫人快別哭了,今日咱們得回家的,萬一叫老爺瞧見你眼睛腫,又要生氣。」
阮柔哀哀哭過一陣,止了淚,唇邊尤掛一抹欣喜。
臻首微仰,凝脂玉肌染上一抹霞氳,似夏日清晨的朝雲。
柔亮烏髮如瀑,就這麼隨意披散肩頭,杏眸剔透盈潤,宛如凝了一汪秋水,小巧玲瓏的下頜尚掛了幾點晶瑩淚珠,愈發楚楚動人。
雲珠盯著那玉顏發怔,她們家姑娘在閨閣時便出落的明艷動人,美名遠揚京師,出嫁三年,堪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,被養得身骨柔媚,雨露滋養下盛放得嬌艷欲滴。
連她見了都止不住心怦怦跳,老爺對夫人更是愛惜敬重,只是可惜……
端午那日,老爺雖說沒發怒,面色平平淡淡的,但云珠還是瞧得出來,府上人都說,老爺在刑部審案,最是公正嚴明、明察秋毫、毫不手軟……
因此,老爺再是平日裡和和氣氣一張笑臉,雲珠也打心眼裡怵他。
恰在這時,阮柔輕聲問,「你很怕老爺麼?」
「可不。」雲珠脫口而出,縮了縮脖子,「那黑眼珠子盯著人瞧時,嘶……忒嚇人了。」
果然白日裡不能說人,便是天沒全亮,也不行。
門外廊間傳來一陣沉穩緩慢的腳步聲,那聲音太過耳熟,阮柔悚然一驚。
緊接著,一道柔緩聲線輕喚,「阿柔,可起了?」
「老、老爺?他怎麼來了?」雲珠轉頭跟她比口形,也是同樣的一臉驚慌,像做賊被人當場拿住。
夫人出門時跟老爺交待了來光通寺,頭兩年都有,老爺不甚在意,只略問了幾句行程,再無他言。
「怎地這早晚就親自上山來找?別是家裡出什麼事兒了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