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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23:23:07 作者: 柏盈掬
或許……阮家的事跟他並無關連。
阮柔心頭尚抱有一線希望,爹爹以前也曾進過大理寺的詔獄,後來又安然無恙放出來,這一次,說不定還是虛驚一場。
雪夜漫漫,阮柔無法入睡,在等待中苦熬一宿,天明後雲珠進屋來,發現她正安靜坐在窗邊,一夜之間,鬢邊已生出幾綹白髮。
阮柔過去的頭髮如鴉羽般又厚又密,烏黑油亮似上好錦緞,被鎖在這裡不足一月,已然枯敗,發尾泛黃,一如她此刻的心如枯槁。
下午,牆外傳來的消息,徹底擊垮了阮柔。
父親在大理寺連夜受審,釘死通敵叛國的滔天大罪,聖上並未徇私,硃筆一勾,即刻推至午門斬首。
身首分離的阮仕禎被刑部差役送回家時,阮家大門洞開,內里空空如也。
正堂,阮夫人的屍身縊在樑上,已然自絕。
阮柔靜靜聽著,臉色蒼白如紙,曾經春水般的明眸,此時目光呆滯,空洞落在不知名處。
半晌,她猛地抓住雲珠,「阮桑呢?還有小圓兒他們,付家那邊如何?」
雲珠二話沒說,出門撿起檐下的蓑衣,穿著進城了。
帶回的還是噩耗,二姐阮桑遭夫家厭棄,雲珠去的時候,正見著她被押上馬車,即將送往城外家廟。
「他們拽著小圓兒不讓她跟去,那孩子哭得都快斷氣了……」
雲珠說得泣不成聲,知道她一向最疼小圓兒,還有才滿一歲的銘哥兒,被奶娘死死抱在懷裡,驚恐地瞪圓眼睛。
劫難來得太快,仿如天邊雷霆,轟隆隆滾至頭頂,阮柔滿目悽惶,慢慢跪倒在地,無聲慟哭。
今日便是除夕,她們存的食物已將告罄,幸得門縫下,那僕婦又送了東西進來,雲珠趕緊拿去廚下整治了兩個菜,又熬了一小鍋濃稠的米粥。
三人坐在呂嬤嬤的床上,旁邊泥爐透出一點紅光,便是往年的紅燭高照,桌上兩菜一粥,當作珍饈佳肴。
吃過年夜飯,雲珠寶貝似的從懷裡摸出個小酒瓶,在阮柔面前晃一晃,「夫人饞酒了吧,我去給你溫上,睡前慢慢喝,暖和。」
阮柔佇立窗前,看向積雪覆蓋的山嶺,夜色空寂,遠處農舍亮著燈,零星有歡聲笑語隨風入耳,慶賀除夕團圓夜,親朋歡聚一堂。
而她這裡,只有冷清寂寥。
少時除夕夜,阿修從席上順了酒,和她躲在園子裡偷喝,她抿一小口臉就通紅,兩人熱烈地談天論地,快活極了。
出征前他們一起釀了好些梨花酒,說好一年後啟封,賀他凱旋而歸。
然而後來,只剩她對影獨酌。
出嫁時,阮柔帶了幾壇到沈家,就埋在棠梨院的梨樹下。
端午那日歸寧後便起了一壇,她酒量淺,也知自己醉後可能說胡話,特意叫呂嬤嬤守在外面,誰想沈之硯竟會提前回來,聽到了她的喃喃念叨。
阮柔把酒瓶湊至唇邊淺啜,微涼的酒水淌過喉間,帶來辛辣的寒意,像一柄利劍穿腸過肚,颳得她所剩無幾的知覺愈發麻木。
她萬沒有想到,接風宴歸來,沈之硯已對她恨之入骨。
彼時,裴府尋回失落多年的四姑娘,阮柔心裡盤算著,總歸她和沈之硯遠未到如漆似膠,非卿不可的地步,倒不如退位讓賢,說到底,裴相是他老師,於他仕途多有益處。
也算報答他這三年來的照拂。
即便如此,沈之硯還是不肯放過她麼?
阮柔猜得到,當初聖上賜婚,未必沒有拉攏沈之硯,打壓裴相的意圖,他挾在中間兩頭難做,並不甘願娶她。
非要她家破人亡,無聲死在這荒野間,才算泄憤麼?
一瓶酒飲盡,阮柔猛地彎下腰,利劍在腹中攪動得越發凌厲,狠狠戳刺五臟六腑,臉頰間驀地一陣溫熱,抬手一摸,染了滿指的血。
她倒地蜷縮成一團,是十九年前,尚在阿娘肚裡時的姿勢。
生亦何歡,死亦何苦?
「阿娘、爹爹,阿柔要去找你們了……」
她含著笑,潸然淚下。
恍惚中,聽見呂嬤嬤嘶聲痛哭,從榻上跌爬過來。
「姑娘……」
「夫人……」
聽聽,阮柔笑微微地想,雲珠是個死心眼,即使她已跟沈之硯和離,仍不肯改口。
只有嬤嬤知道,她去意已決。
「阿柔!」
一個隱約的聲音被風吹進院,伴隨著門板碎裂的動靜,聽著那麼不真切,又像是林間猛獸瀕死前,肝膽俱裂的一聲哀鳴。
不,不是他。
沈之硯從來不會這麼驚慌失措,有失體面。
第2章 第一個夢
◎「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。」◎
夏季的天亮得早,此時東方天際已現魚肚白。
一個小沙彌懷抱經書匆匆趕往經堂,只顧低頭看路,猛然間一抬頭,見著黑魆魆的大殿前,靜靜佇立一人。
素淡長衫在黑暗中仿如一抹幽魂,周身瀰漫著股冷刀霜劍的寒意。
小沙彌不知怎地,一下子想起經文上描繪的地獄惡鬼,嚇得渾身汗毛倒豎,驚叫一聲跌坐在地,經書撒得到處都是。
頎長身影一動,側轉身露出一張面無表情的死寂臉孔,偏生五官生得絕美,墨玉般的眸靜如古井,烏沉沉透不出一絲光亮。
見有人過來,他眉眼微動,薄唇幅度極小地勾了勾,頓時多出幾分活氣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