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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23:19:09 作者: 風裡話
這第二封詔書,御史台改了無數遍,最後是天子親擬的。據說天子在宣室殿內寫完,便砸了筆墨。
又有傳聞,再次之前,值守的宮人聽見皇后泣聲,「妾既生了他,便有教養之責。他如今十歲爾,得你我真正養育的日子,不過三兩年光景,如此便放棄他,於他不公。妾帶他來人世一遭,不是讓他怨恨世間事,報復世間的人。妾與君,這樣難,都能沐朝露,見天光。他還這樣年少,即是開了口,要與母同歸,妾如何拒他?本來,教養之責,你為人父,亦有。然如今你擔天下事,做了天下人的君父,比妾更難。這阿梧事,便讓妾去吧。」
久不得天子回應。
方再聞皇后逐漸悽厲帶著怒氣的聲響,「妾也不願走,但是妾之子緣何如此?他得何人所授?何人養?至今日地步……」
日影偏轉,宮門深重。
終於隱約聞天子話,「那你幾時歸?」
後頭便未有話語傳出,只這一封詔書。
元嘉三年三月的一日,春光爛漫,冰雪消融。謝瓊琚帶著阿梧前往千里之外的豫章。
雖說是思過,卻還是用的全副皇后儀仗,這是天子的意思。
雖是天子的意思,但是天子卻未出城相送,甚至都未出宮門。
任由皇后的輦轎走走停停。
任由他的妻子頻頻回首。
他將自己鎖在未央宮中,坐在御座上。午後的陽光灑進來,照出他鬢角銀絲。
他也開始生出白髮,他們還有多少光陰!
他自然知道,他可以私服去看她,可以傳召讓她歸來。
可是這一刻,他就是覺得荒蕪又惶恐。
回想薨逝的生母,流放的曾經養育過他的至親,背棄過他的兒子,還有不能相守的妻子。
帝王路,稱孤道寡,寂寞之嘶。
這一生,人間疾苦,從未放過他和她。
「阿翁,你還有我。」殿門開啟,亮起一點晃眼的光。
是他的女兒。
十七歲的少女,和她母親有著一樣的眉眼容顏。
他伸手撫摸她,隔著日影和距離。
如同撫摸她。
「當年,生你阿弟的時候,你阿母把我推出產房。讓我陪著你,說我和她,一人陪一個。」
「你看,一語成讖。」
*
「所以阿母,如今來陪我,正好應了當年話。」長安城郊,阿梧在馬車中看著已經端坐身子、不再回頭的人,聽她前頭話,如是說。
「阿母知你不信,但事實如此。」謝瓊琚笑了笑,「還是那句話,且看來日。」
阿梧搖首,「不必了。」
謝瓊琚蹙眉。
阿梧掀簾看滾下西頭的落日,將話緩緩道來,「當日,我看見阿母同徐將軍數次私下見面,密語,知曉她是您和阿翁的人。便知您自然放心我在宮中行走,不會對我多加看管。我不否認確實是我偷出了王印,亦是我交給了賀蘭敕。您不是問了數回我為何要這般,為何要如此心急?今日我告訴您,我不是為了儲君位。我只是為了想清楚地知道,我的阿翁阿母是否當真愛我!」
「祖母養我多年,不曾毒害我,我很愛她,可是她帶領的賀蘭氏卻愈發不像樣。而你和阿翁棄我而去多年,不管不顧我,但卻又責任在胸,與人和善,仁德愛民。偏你們和祖母兩處對立,我在中間被拉扯,實在辨不清你們的心思。所以放手一搏。」
「我想我投了賀蘭氏,你們若是大義滅親不認我,也沒什麼。我且死在這場謀逆中,就此結束這被拉扯、辨不清是非的一生,亦算解脫。若是你們愛我,救我於新生,我便從頭開始。」
「同是試驗人心,我比阿翁幸運一點。從看見阿母近乎瘋癲蓋鳳印的那一刻,從您將自己同我綁在一起的那一刻,阿梧覺得您重新生了我一回。而阿翁,祖母口中那個被您蠱惑棄我遠走的阿翁,今日放手許您餘生伴我,已經無需再多言……」
「阿梧……」許久,謝瓊琚方在這重重話語中回神,卻見得少年早已喚停車駕,撐著車壁,正在一點點挪下車。
她欲伸手扶他,被他退拒。
他下車不穩,跌了一腳,卻是很快爬起,然後恭敬跪在她面前,「我以極蠢笨的路數,終於辨明雙親之心。這後頭該受的罰,該付出的代價,便該獨自擔下。再不能讓阿母陪我同受。昨日阿姊罵得對,阿翁阿母多年傷病加身,又至中年,我有何面目再讓你們分離,獨占阿母!」
「阿母歸去,請代兒告訴阿翁,我沒有背棄謀逆他。我自不負他為我擇的名字,桓者,寬廣,磊落也。」
「阿梧,阿母帶你回去,你自己將這話告訴你阿翁……」
阿梧搖首,「待兒長成一個能真正站立的人,能夠行走,自歸來探雙親。」
齊桓此去,十年方歸。
後記:
元嘉四年,未央宮椒房殿東首里,建了一座高台,裡頭植梅花千株,供帝後賞雪觀梅。只是即便不是下雪日,皇后也時不時登台遠眺,侯她在南地的兒子。
元嘉五年,昌華公主大婚,豫章王恢復爵位,只是人沒回來,卻快馬送來南康甜柚,道是他在那兩年,精心培植的果子,給阿姊嘗鮮,願阿姊食蜜。
元嘉八年,豫章王來信,雙足痊癒,可以行走。道是再好些便回來,不料翌年豫章遇大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