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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23:19:09 作者: 風裡話
「這還是殿下頭一回,如此直白地惱怒賀蘭氏。」沉榮難免有些訝異,「弟子當師兄囿於昔年情分,會繼續隱而不發的。」
「你都道這『隱』字了,左右不過是時間問題。」公孫纓看過沉默不言的杜攸,遂先接話而來,「如今還未當面言語,何時撕破臉面便不好了。」
「殿下可以囿於昔年情分忍讓、給予,這是他為君當有的一面仁慈態。但是賀蘭氏卻不可以挾恩圖報,而是該忘記恩情,這是他們為臣當有的的一面謙卑態。」杜攸駐足望向西邊洛陽城的方向。
寂寂函谷,山花飛鳥驚塵,樹根草蔓遮道。
「可惜,這賀蘭氏至今未明白這個道理。」杜攸說這話時,不由想到千里之外的賀蘭敏,「但願無有撕破臉的一日!」
明明在謝瓊琚回千山小樓的當日,賀蘭敏便問過他,他亦給她解惑,可惜到底也不是個明白人。
攻占函谷關最後的戰役在六月初三的平旦,隨著前鋒李洋一支滾油箭射入城樓,賀蘭澤親擂戰鼓。
整整九日,戰火不絕。
刀槍入骨肉,馬蹄踏血泥。
六月十三,最後的城門破開,降書遞上來。
近二十年謀劃,兩次西征,鏖戰一年,長安皇城終於匍匐在賀蘭澤腳下。
*
喜報傳至遼東郡,賀蘭敏呼出一口氣,卻沒有太多喜悅。
如她二月里所言,高句麗果然乘虛而入。
在觀察三個月後,五月下旬率領甲五萬而來。彼時幽州城守軍不過五千,高雲峰並未強攻,而是圍困之。
如今已經一月有餘。
「主子,三州的家眷已經撤離,退守去了青州城。但是夫人不許兵甲護送,說是兵甲得守城。」繪書捧來一碗冰盞奉給賀蘭敏道,「主子,您也起身吧。左右已經傳信給主上,而眼下這告捷文書都傳來了,主上定然能騰出手接應我們了,我們啟程迎上去即可。」
賀蘭敏握著那封文書,依舊沉默著。
確切地說,自二月里從謝瓊琚處回來,她便開始寡言。
許是因為安嬤嬤的死別,亦或是因為阿梧的生離,都讓她靜了生息。
她自然應該愈發恨毒謝瓊琚。
然而那日歸來,她在遍體生涼中,在又驚又懼後,生出兩分自責。
技不如人的自責。
她隱約覺得自己將母族推到了一個險境裡。
是何險境,她也說不清。
只是在收到賀蘭敕徵詢是否發兵增援的時候,她慌忙去信,讓其趕緊發兵。
她終於意識到,相比擔心手足不發兵令自己兒子孤軍奮戰,她同樣擔心手足發兵後,她的兒子已經不再需要。
果然,喜報前的一封書信,所載便是賀蘭敕被要求屯兵洛陽城後,對賀蘭澤的種種不滿。
「上次去信給三弟讓他發兵,還記得是什麼時辰嗎?」賀蘭敏放下文書,攪拌著冰盞。
繪書蹙了蹙眉,「奴婢記得是三月上旬。」
賀蘭敏眯了眯眼睛,鬆開勺子,將冰盞推在一處,從髮髻撥下一枚簪子,將漸弱的燈芯挑亮。然手莫名打顫,竟是挑了好幾回沒有成功。
「奴婢來換一盞。」繪書示意門口的侍女下去那燈燭。
未幾,光焰重新亮起。
賀蘭敏卻久久凝視著侍女捧下的枯油殘燭。
「所以最遲三月底定能收到信的。阿郎的決戰在六月里,若是收到信能聽我言即刻發兵,阿郎斷不會拒絕的。可是,他們都沒聽我話……」賀蘭敏依舊迴繞著上面的話頭。
這處繪書接不上來,思忖了半晌,有些話到口邊還是咽了下去未敢開口。
「兄弟們已經難聽我意見,阿郎更是已經橫絕九天,我得留在這處。」賀蘭敏握拳捶向桌案。
「主子這是為何?」繪書急道,「夫人三日前來信都來說過了,高句麗圍困這處近一月,耐心基本到頭,估摸著我處糧草輜重用盡,不出數日定會圍攻。況且,我們確實沒有太多物資了,便是這冰盞到今日也沒有了,一日三膳亦是改成兩膳。夫人說要全部供給守城將士!」
「那你還記得,她不走的緣故嗎?」賀蘭敏的目光重新落在那份喜報文書上。
「於公論,幽州城中除了守將已無可以做主的人。妾留下,以郎君之妻攜帶兒女留下,守城將士便可有所期待,相信郎君援軍到來,那麼其他退守青州前往長安的婦孺將得更多的時辰。」
「於私論,妾一走,即便有命入長安,亦無多少意思。潑天罪名等著妾,賀蘭氏當妾是濫用私刑的悍婦;天下人當妾是令君主入險地、三軍不發的妖女。妾不走,妾要用這守城功績洗去你潑於我身莫須有的罪名。此戰成,乃妾之幸。戰敗,亦是妾之命。然無論勝負,妾得此戰功,他年論政,史書工筆,再不是泱泱千萬人分不清誰是誰的『謝氏』二字,而是有名有姓的『謝瓊琚』三字。」
「郎君予我新生,我若不能伴他餘生以終老,便且贈他於千秋萬代的史冊中,彼此姓名共存一頁。」
繪書回神,耳畔依舊繚繞著謝瓊琚前往幽州城時,那震撼人心的話。只無聲點了點頭。
賀蘭敏又添皺紋的眼角染上一層濕意,只嘆聲道,「我也想要分一點功績,說不定哪日便有用了。再不濟,多我一重籌碼,也是好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