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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23:19:09 作者: 風裡話
這些話,與其說是在訓安嬤嬤,不如說是讓阿梧聽的。
這會,他的目光凝在謝瓊琚身上稍久些。然到後面還是緩緩垂下了眼瞼。
乃是因為賀蘭敏。
賀蘭敏眉骨有輕微的抖動,一側燭光下將她鬢角的銀絲映得更亮,她的手搭在阿梧的輪椅上,握著他的手腕。
握得很緊,似是抓著唯一的希望。
謝瓊琚越過地上匍匐的人,走向案前,駐足的一刻,給賀蘭敏一種居高臨下的錯覺。
然卻只有一瞬,謝瓊琚彎下腰來,持壺給她斟酒,恭敬道,「阿母照拂阿梧多年,自是辛苦。想來多有精神不濟的時候,身邊出現這等污遭之人,也來不及查明,妾可以理解。」
「再者六公子乃舅家子嗣,安嬤嬤是服侍您積年的老人,又照顧阿梧許多年,妾皆可網開一面。只是吾兒周遭環伺此等人,妾如何安心!」
一介紈絝子弟貪食五石散作樂。
一個奶嬤嬤縱容幫助尋樂
怎麼都罪不至死。
但是論及對家主兒郎的影響,便足矣驅趕遣散他們。
謝瓊琚點到為止。
四目相對。
賀蘭敏如何不知謝瓊琚的意思,事已至此,她要的無非是將阿梧帶去撫養。握在孩子手腕的手沁出薄汗,然很快她亦重新理正了心神。
因為,孩子並沒有縮回手。依舊由她握著,這麼多年撫養之情尚在。
甚至即便這會謝瓊琚退而求次,不再等賀蘭敏開口,而是自己啟口,「阿梧,你祖母處諸事繁雜,日後且隨阿母住吧。」
孩童看著她,轉首又看賀蘭敏,終於道,「阿母,他們犯了錯,你罰他們便是。祖母這廂定然已經很傷心了,我……」
謝瓊琚有些失望地站起身。
她今日所舉,不過為了讓阿梧看清自己和皚皚所謂的與賀蘭氏劃清界線,不過是讓他知曉那處實在不宜他生存。
她要把他擇出來。
然而阿梧被賀蘭敏養了這麼多年,又同賀蘭幸自小結伴長大,確實非自己一年半載可撼動。
謝瓊琚尚且安慰自己,至少孩子知道做錯事要受罰,尚且還有是非。
遂合了合眼道,「六公子對吾兒行不軌之舉,杖行五下。安氏縱下妄為,瞞上不報,杖行三十。」
「你……」賀蘭敏聞杖行三十,不由失了神色。
一介花甲之年的老婦,如何經得起三十杖行。
「謝氏,我尚是你婆母,今日當著各州刺史家眷面給你顏面,你莫要得寸進尺。」賀蘭敏起身,湊近謝瓊琚,「再者,我不若點頭,你看哪個敢真正動我處的人。」
「來人,行刑。」謝瓊琚沖外揚聲,竟是霍律帶人而來。
「得罪了,老夫人。吾等奉主上令,他不在期間,全憑夫人吩咐。」
賀蘭幸被拖去偏殿受罰。
安嬤嬤就在當堂之上,一杖杖打下去。
謝瓊琚於原處落座,眼光幾度和賀蘭敏接上。
無聲告訴她,隨時可停下刑罰,只要她開口,讓阿梧過來。
賀蘭敏心知肚明,卻並不為所動。
她不動,謝瓊琚更無話無色。
待到第十仗,安嬤嬤已經喊暈過去,賀蘭敏拂袖起身,呵斥了聲「停」。
她起身,謝瓊琚沒有坐著的道理,隨她起身。
然賀蘭敏卻又不說話,謝瓊琚便道了聲「繼續」。
到第十六下,厚厚的棉衣滲出血跡,安氏已經奄奄一息,滿頭虛汗。
阿梧連連喊停。
皚皚道,「阿弟,這嬤嬤包藏禍心,你慈心憐她,我與阿母自然也願意松她一把,左右她伴了祖母多年,且讓她回去祖母處安老。但我們都不放心這樣的人在你身處。你過來。」
賀蘭敏看著他,他便對皚皚道,「阿姊,你左右無事,她也挨了十六杖……」
「你阿姊無事,不是旁人仁慈,是我們自己護住了自己。」謝瓊琚將皚皚掩在身後,對阿梧多有失望,「你要留在你祖母處盡孝,亦是你的道。阿母不攔你,但這等老婦,阿母也不會留。」
「霍律,繼續。」
除夕宴,以罰在安嬤嬤身上的三十廷杖結束。
各州家眷散去,行徑謝瓊琚處往日或憐或無視的目光,十中七八化作了畏懼,剩下兩三成多出敬畏。
而殿上,唯余賀蘭氏至親,和謝瓊琚一干人等。
中間是辨不出人形的一灘血肉。
謝瓊琚支阿梧處,俯下身,摸過孩子面龐,「阿母是有些失望,但是還是盼著你有想通的一日。」
從那攤鮮血里回神的孩子,瑟縮了一下,唇口張合間似是喚了聲「阿母」,卻又很快閉上了嘴,推開謝瓊琚。
「錯了就得罰。你若覺得是阿母下的死手,亦無妨。這是你要留在你祖母處的代價,亦是——」謝瓊琚望向賀蘭敏,「你搶占吾兒的代價!」
乾平二年的除夕夜,謝瓊琚用一條人命掀開被她粉飾許久的太平。
哪有不流血。
何處不占血。
她在茫茫大雪裡,看自己一雙素淨的手。
然回想孩子那一聲若有若無的「阿母」,謝瓊琚覺得,尚且殘留著希望。且一步步來,至少清掉了一個處處多話的老婦。
這不是尋常婦人,是賀蘭敏相伴四十餘年的侍女,堪比她的一條臂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