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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23:19:09 作者: 風裡話
阿姊說,「不就是腿瘸了嗎?我以前還瞎過眼,還不是阿母想法子給我治好的。你該相信阿母,試一試!」
阿翁說,「以往你是年歲小,又有旁的疾患,這推拿便也不好安排上來。你祖母年歲高,聞這處施來疼痛便狠不下心。但是總不能再這樣誤下去!」
面前的婦人說,「等你能站起來,讓你阿翁教你騎馬射箭,然後我們一塊去打獵。」
話語在耳畔縈繞,阿梧只對著賀蘭敏道,「祖母去歇著,不必陪著阿梧。稍後阿梧再來陪您。」
轉而方沖向謝瓊琚道,「那就試試!」
謝瓊琚幾欲喜極而泣,卻也知曉他顧及賀蘭敏,遂道,「阿母帶你回主殿,莫擾了祖母清淨,等結束後再給你送回來。」
「大熱的天,折騰來去作甚,且在這邊便是。」賀蘭敏上前握住孩子的手,拍著他手背道,「祖母再捨不得,但總也盼著阿梧早日站起來的。祖母陪著你!」
說著示意侍者上來推過輪椅,送阿梧入內。
謝瓊琚看著轉去內寢的祖孫倆,一時未再多言,只讓竹青回去把醫書拿來,順道請薛靈樞過來指點。
「我來吧。」許是得了孩子的允諾,謝瓊琚格外激動,待入得內寢,見侍者正在將孩子挪去榻上,遂止住了他們。
皚皚這般大的時候,謝瓊琚常抱她。
抱她逃過東郡青樓牙子的追補,抱她在大雨傾盆的深夜四處求醫,奔跑的途中不會感到累和跑不動,只有在停下後容得一刻喘息後,才感覺牙根的酸軟和從臟腑沖湧上來的一陣陣血腥氣……
當是有過那樣艱難的經驗,如今在這平緩舒適的環境裡,謝瓊琚抱起阿梧時熟稔又輕鬆。
六月天,孩子穿著綢緞,謝瓊琚穿著軟紗,就兩層布帛隔著肌膚,是這麼多年來,母子距離最近的一刻。
阿梧有些不自在地靠在她臂彎中,嗅她身上氣息,明明以往不遠不近的接觸,他清晰地辨別出她薰染的是沉水香。
然這一刻,他側首屏息,卻依舊擋不住絲絲縷縷鑽入他口鼻的香氣。
是一陣陣遙遠又熟悉的奶香。
是屬於……母親的味道。
他抿唇轉過頭來看她。
謝瓊琚漂亮的丹鳳眼眼尾攜紅,眸中閃著淚花,笑意卻濃得如同這六月沾露的玫瑰,亮麗又飽滿。
層層疊疊的花瓣中裹住嬌蕊,是眼中倒映出的他。
「夫人頭一回抱小郎君,竟是這樣穩當。」安嬤嬤扶著賀蘭敏坐下,含笑道,「想來以往抱翁主抱來的經驗。話說夫人與翁主是真真的母女情深,去哪都不曾丟下她,這麼多年再艱難也是片刻不離帶在身邊!」
「可不是,眼下皚皚大了,倒也不用你抱了,纏她阿翁去了。」賀蘭敏話頭再提,「議事堂那處,到底不是女子去的,你還是得規勸些……」
主僕兩的一唱一和。
說的是她愛女之情,道的是她棄子之心。
總歸是一碗水端不平。
如今長女更是開始聽政論政,生生搶了幼子的道途。
謝瓊琚把孩子握在床榻,眼見阿梧眼中的一點溫情散開,只在榻畔坐下,邊撩起他右邊小腿,邊道,「妾先有的皚皚,自然先和皚皚處著。那會學著抱她,沒少讓屋裡的姑姑、嬤嬤們指導過,雖說有些經驗,但多年來也手生了。近些日子,才又練了練,想著別摔了阿梧就好。」
這會薛靈樞已經過來,彼此間的爭鋒便停了下來。
「夫人,我們先給小郎君施針,然後再行推拿。」薛靈樞走上前來,鋪開藥箱。
謝瓊琚有些失神。
這是她頭一回看見孩子的小腿。
因為肌肉的萎縮,內側凹陷,存皮包骨卻是沒有半點余肉,只有左邊正常小腿的十中之三粗細。
薛靈樞與她說過,孩子當初在她腹中時,橫位而出,不得已已折斷了他的右側手臂和小腿。出生後接上臂膀,孩子已經奄奄一息,再試過接回小腿,孩子哪裡還撐得住,便擱置了。後來周歲之後也曾試過一回,沒有成功。又因為早產根基太弱,各種風寒急症連番侵襲,故而心思都在養護他的元氣根基上,小腿便一拖再拖,到了如今模樣。
謝瓊琚不知怎麼偏轉過頭,目光凝在賀蘭□□仆身上,凌厲又持久。
賀蘭敏見多了她溫厚柔軟的一面,縱是針鋒相對她也是綿里藏針的模樣,從未撕破臉面。這會的一瞥,讓她生出兩分心驚。
安嬤嬤更是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。
她盯著賀蘭敏,阿梧便盯著她。
回眸的一刻,猝不及防對上孩子雙目灼灼的眼神。
在無父無母的歲月里,在她再也解釋不清楚的時光里,阿梧知道的是,他的父親受他母親蠱惑至深。
在連醫官都還沒放棄他的境地里,欲先放棄他。
「阿梧……」謝瓊琚斂盡片刻前控制不住的尖銳鋒芒,太多不知從何處開口的話終是化作她唇齒間這兩個字。
阿梧聞聲,竟也退去一層寒色。
被人喚過無數次的兩個字,在這一刻,從這個婦人口中吐出,他不知背後滄桑與委屈,就是依稀覺得不一樣。
她總能盈淚而笑,笑意中打顫。
阿梧心中軟下一角。
然餘光偏見從座榻起身的老婦輪廓,顫顫身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