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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23:19:09 作者: 風裡話
有的是深山空谷中壘起的一座南寬北窄、南低北高的山城。
山城半舊,名曰「隆守」。以紅褐陶繩紋大板瓦和筒瓦築頂, 以夯土砌牆, 已不是大梁城池風貌。
這處確實不在大梁境內,實屬高句麗。
是賀蘭澤考慮再三,專門擇選的地方。往西毗鄰幽州城,所距不過三百里,方便醫藥的傳送。而雖歸屬高句麗, 但又距離其都城集安城甚遠,可謂是其邊關地,王非戰事不臨。
如此,遠離大梁人事。如有萬一,又可以退入已經由公孫纓親掌的幽州城。
大隱隱於市。
賀蘭澤帶著謝瓊琚在此生活已經有三個年頭了。
如今是延興二十三年,確切地說是乾平元年。
長安城中, 不惑之年的定陶王在山陵崩後,終於繼位大寶。只是各路諸侯早已不聽長安詔令, 故而依舊在混戰中。
而這些和賀蘭澤已經沒有關係,他除了在二月里聞天子崩、新君繼這樣世人皆曉的消息外, 旁的一概不知。
亦不想知。
唯一所想,是過好當下來之不易平靜日子。
他是在延興二十年春, 帶謝瓊琚離開的紅鹿山。
這之前的一年, 是延興十九年, 當是他永生難忘的一年。
這一年裡,他幾經生死掙扎。
先是從無極峰摘得芝蜂草, 為謝瓊琚求得生機。然而自己卻不幸跌入崖底寒潭, 如入死地。數日裡拼搏, 總算撿回一條命。待回紅鹿山,卻被告知已經錯過救她的最好時機,連她自己都熬不住崩潰了心志,再無生的欲望。他卻執拗地將熬好的湯藥按著規定的時辰給她餵下,湯藥用盡,她依舊沒有好轉的跡象,唯一口氣撐著未散。
但也僅僅只剩一口氣而已。
藥用盡的第二日,謝瓊琚睜開渾濁的雙眼,面色清蒼,眸不聚光,熬不住身體的疼痛,與他低語,「別再救我……」
又兩日,她再度睜開眼,兩頰染霞,手中有了些力氣,抬指撫摸趴在榻畔淺眠的男人的頭,溫柔又悲憫,交代他,「別再相見……」
他說,「不!」
兩回,他都這樣回她。
總不讓她安心。
大抵是這樣的不得安心,原該在迴光返照後赴黃泉的人,終於還是留在了人間。
甦醒後的她,形銷骨立,卻依舊張口咽下,他餵來的藥。
相比你以身殉我。
縱是塵世艱辛又污濁,我也願意,再求一回生。
諸人皆道是芝蜂草起了效果,醫者也道她的根基正在養護起來。
唯有她撫著男人背脊,輕嘆,「……大概更重要的是,你讓我覺得,留你一人在這世上,是我的罪過,堪比十惡不赦。」
她眉宇間有年少的嬌嗔,顰蹙間浮起一股惱怒色,「帶著這樣的罪孽,我得下九泉,入阿鼻,對不對?」
「對!」從來紐結冠正、形容清貴的男人,這會涕泗橫流、儀態皆無,出口回她更是斬釘截鐵,凶神惡煞。
「你都不好看了……」她捏他皮囊,「妾不喜歡。」
「往後年年歲歲,你都會喜歡,都會歡喜的。」
他這樣說,便這樣做。
先是從薛真人處詢問了她身子的狀況。
紅鹿山上群醫會診過幾回,六月中旬給了他確切的答覆,道是當真花草發揮了藥效,謝瓊琚的根基雖比不得常人,但是枯木逢春,總算有了好轉的趨勢。
如此,又過七月,是先前判定的壽數,她熬了過去
縱是這般,他依舊不甚放心,按照薛真人囑咐,留在山中觀察,養生。
只是看著她不再昏睡,慢慢恢復正常作息的模樣,賀蘭澤開始忙其他的事宜。
經過謝瓊瑛一事,將他本就想要尋清淨地的念頭再度提起。如今失憶的姑娘,看起來無憂歡愉,但他沒有忘記她還有一重看不見的病症,鬱症。如薛真人所言,說不定哪日一點故人舊事便又刺激到了她。
而此間這群山中醫者僧人,已救他夫妻性命,斷沒有再連累他們的道理。
何論,縱是沒有謝瓊瑛,只要他在這山間一日,只要他生母知他行蹤,他便給不了她完全平靜的生活。
譬如,在這一年的年終,大雪紛飛里,賀蘭敏就來過一次紅鹿山。
大雪傾覆,她守在雪中一晝夜,直待他走下山來,與他道,「阿郎,阿母是來接你、接你們回家的。」
她說,「數月前有兵襲紅鹿山,亦是阿母讓你舅父領兵突襲,如此逼走歹人。你孤身在外,再有能耐,也雙拳難敵四手。阿母認了,你帶謝氏一道回來吧!」
「還有,還有阿桓,你的兒子,阿母將他養的很好,他熬過了去歲隆冬,眼下又入嚴寒,還不曾染過一次風寒……」
賀蘭澤撐傘立在風雪裡,任由生母上來拖拽,泣淚,都不為所動。
竹骨傘傘沿壓得極低,辨不清他神色,只聞他喘息開口,「我之行蹤,知之者寥寥,您算一個。或許非您有意泄露,但有勞舅父前來相救,我不覺得欣慰,反而覺得歸去仍是險地。故而,便是您如今願意接納長意,我亦不敢相信。至於那個孩子,你若覺養他勞心,大可送來。原是我為人父的職責,我不會推卸。」
「難道你便一點都不想自己的兒子嗎?」賀蘭敏追問。
「我不想!」 賀蘭澤合眼搖首,「或者您覺得我應該想,那麼您為何不帶來讓我看一眼,以此作為感化我歸去的心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