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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23:19:09 作者: 風裡話
他艱難轉向西頭,雖看不見他的妻子,但那是他妻子所在的位置。只是想站起極目,因腿腳凍僵而踉蹌跌倒,再難起身。
但他還是抬起頭,目光穿過七色光,用力遠眺。
西頭第七峰上,謝瓊琚坐在院中曬太陽。
讀無極峰之高,無人攀過;峰頂之冷,群鳥堆屍。芝蜂草身在絕壁,崖山沸水難生,崖下寒潭千尺。
這些篇章字句,自賀蘭澤離開,她每日反覆誦讀。
是的,每日誦讀。
正月十七那日,薛真人過來給她施針,皚皚尚且詫異。後來她與皚皚說,是我交代的薛真人。
她裹著厚厚的披風,坐在臨窗的位置,眉宇神色清明堅毅
她說,「為兩件事。」
「一件事,你阿翁不在,若是我再昏睡良多,你會孤獨害怕。不可以留你一個人,向啞巴一般,無人言語。每日與你說說話,縱是一時半刻,你也很開心是不是?」
小姑娘雙眼通紅,點頭。
謝瓊琚便笑,「就是啊,日子要有盼頭才能過。」
她再道,「另一樁,你阿翁此去,我只曉艱難,但不曉如何艱難。我要知道,要感受,要記得他那樣愛我。」
皚皚問,「那是……如何艱難?」
謝瓊便翻書於她看。
彼時是正月二十二,謝瓊琚給皚皚講第一難。
【極峰之高,無人攀過。】
「六十里絕壁,幾乎沒有著力點,那麼你阿翁攀過去,需借物、尋點、一氣躍上。屆時寒風裡淋漓生汗,疾行中精疲力竭,至頂峰輕則傷重吐血,重則已跌谷底,屍骨無存。」
正月二十四,謝瓊琚給皚皚講第二難。
【峰頂之冷,群鳥堆屍。】
「那處除了野生草藥,無蟲蟻鳥獸可充飢。且當你阿翁已至無極峰頂,不奢望他三餐飽腹,只求能有花草吞食,有石木取火。你阿翁出身至貴,乃天家子嗣,然擔著皇子之責,卻從未如同王孫般成長。甚至還不如尋常人家,他很小便在暗衛營磨鍊。想想當是能挨過去!」
謝瓊琚笑,落下淚來。
轉月二月初二,謝瓊琚給皚皚講第三難。
【芝蜂草身在絕壁,上是崖山沸水難生。】
「你阿翁需要侯在絕壁上,等待花開。選地煮水以滾水灌溉,不能錯一片刻。如此,他需在冰天雪地里等候,雪水會凍僵他的足,他的腿,他的全部身子。花有七朵,候七次,七次……」
七次七花開,乃是四十九日後,三月二十三。
添上他回來的日子,想來是受了點傷,倍至為十日歸程。
如此,四月初三,他怎麼都該回來了。
然而這日已是四月初八,兩年一度的開山日,入山的有緣人都來了,賀蘭澤卻沒有回來。
從山門返回的謝瓊琚坐在院落里,讀已經讀爛的字句,給皚皚講述第四難。
【下是崖底寒潭千尺。】
她的身子在等待中枯敗,同生的信念亦慢慢被摧毀。
去歲七月判給她的壽數便只有一至兩年。
若蒼天苛責,乃一年止。
如今便只剩三月,百日爾。
她穿著在開山那日,特地請門中童子下山置辦的百褶纏金拽地長裙,簪著相配的蝶戀花頭面,將孩子抱在膝頭,逆光而坐。
「芝蜂草生長的地方,下面是一汪千尺深的寒潭。你阿翁在絕壁上摘花,掉入潭中也是有的。書上說,那是一處活水寒潭。所以我們在最壞的境地里摳些好的想。譬如他落入寒潭,沒有溺斃,只是被沖走了,在尋回家的路。受點傷也無妨的,我問了薛真人,大抵會是一輩子都治不好的傷,譬如寒症,肺疾……但是只要他能回來就好了,對不對?」
謝瓊琚抱著女兒,用下頜磨她發頂,隨著最後的淚水落下,雙眼緩緩合上,「你阿翁回來,若阿母未醒,或是已經醒不了。一定記得告訴他,無論他如何,是否傷病殘缺,我永遠都愛他。」
*
其實不過是延後了十餘日,並不是太多漫長的日子。只是於謝瓊琚這般根基幾乎毀盡,病入膏肓的人而言,一夕如一年。
她依舊執拗地讓薛真人每日催她醒來,又時因執念在身,偶爾自己也能轉醒,只是已經下不了塌。
在如此耗盡心力的等待中,她沒有等到回賀蘭澤。
哪怕是落水傷重的他,都沒能等到。
而是先等到了謝瓊瑛,等到一場大火。
那是四月十五,月圓之夜。
開山後,將將布陣結束的紅鹿山腳,兵甲羅列,火把高燃。
為首的不是旁人,正是趁著諸侯盡會西北九皇河一帶,從永昌郡乘虛而來的謝瓊瑛。
兩撥對謝瓊琚皆恨之入骨的人,專門遞給他的情報,經他反覆核實,確定賀蘭澤兵甲盡歸官中。再不是前歲那般,謝瓊琚雖孤身在此山,卻還是無數兵甲伏在山下。
如此,他趁著四月初八後,陣法開啟又關閉最薄弱的節點,領兵而來。
欲要帶走謝瓊琚,殺了賀蘭澤。
只是未曾想到,山下陣法精妙絕倫,根本不是隨便可以破開的。
遂喪心病狂縱火燒山。
又傳人不斷往山上喊話,只要她走出山門,便可止息火勢,退兵而去。
他的阿姊,從來不累無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