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7頁
2023-09-07 23:19:09 作者: 風裡話
「都與您說過了,要不要孩子,夫人這重罪都要受的。夫人懷他已經不易,或許夫人也想要呢!為今之計,您先鎮住自己,否則當真無人為夫人作主!」
他便回來她身邊,揀了帕子擦拭她止不住的汗。
見她沒有昏過去,反而因陣痛的暫歇而清醒了些,便按照穩婆的話,低聲問她,「還能起得來嗎?我扶你走一走,會、會快些……」
她沖他點頭。
蒼白的面上攢出一點笑意,就著他的手起身。
然甫一落地,便知是站不住的。
兩股戰戰,頭暈目眩,只一頭撞在他胸膛。
聞他一顆心,如擂鼓般跳動,扶在腰間的手哆嗦中傳來力道。
她便喘出一口氣,小聲道,「我的頭髮都散啦,你捋一捋。」說著,她抬起一張近若透明的面龐,虛弱的眉眼含笑。
給他看,凌亂不堪的鬢髮,絲絲縷縷捻在額角耳畔,還有一些濕發垂落在半敞的脖頸間。
可是她說話的神情,隱約間卻還是當年那個對鏡貼花黃,纏他梳頭又嫌他手腳蠢笨弄亂她髮髻的小姑娘。
賀蘭澤聽話給她將頭髮捋好,別在耳後,驀然間滯了動作。
他看見他的指尖托著一根白髮。
從她頭上長出的一縷白髮。
今歲,她才二十又五。竟生華髮!
歲月和世事幾欲扼殺掉當年的女孩,他卻還在和命運相爭。
不知對錯。
就是,他的長意……該活下去的。
他扶著她,在屋中慢慢走著,走過第一圈,她似想起什麼,問,「你怎麼弄成這樣,你這身血哪來的?」
他笑笑,「……才下的戰場。」
走第二圈時,陣痛又來,她搖頭道,「去哪都疼,回了榻上我就下不來了……你讓我靠一靠,我能忍過去……」於是,她伏在他肩頭,貝齒咬磨過他的衣帛和皮肉,良久才隨著冗長憋脹痛楚的消散鬆開口。
她跽坐在地上,趴在他肩頭喘息,滿頭虛汗中凝出一點僅有的神思,「是不是我咬疼你了,你身上……這樣重的血腥氣?還是、哪裡……你哪裡受傷了……」
「沒有,我沒事……就你,長意,你撐過去……」賀蘭澤就這樣半跪在她身前。
是一番耳鬢廝磨的樣子。
中間一點空隙,卻也不是空隙。
那裡是她隆起的胎腹,他們的一個孩子。
如此,是一家三口最親密的相擁。
但這一刻,賀蘭澤無比厭惡這個孩子。
他幻想,也期待過,再要一個共同的孩子。但是從未想過陷她入如此境地。
他抽出一隻手,撫她腹部,感受著一陣陣胎動。
這個無知無覺、但是已經有四肢魂魄的孩子……
無端承受他的憎恨,無端遭人計算。
他該恨的是他自己。
很快一直纖細的手覆上他手背,耳畔是她斷斷續續的氣息繚繞,賀蘭澤儘可能地貼近她,想聽清楚她說的話。
最後,只聽到氣若遊絲的兩個字,「……好疼!」她連跪坐都撐不住,虛闔著雙眼從他肩頭下滑去。
是破水了。
賀蘭澤一把將她抱起,置在榻上。
便也來不及再去思索,她方才在他耳畔到底有沒有說話,若是說了,說的又是什麼話。
接生的嬤嬤和貼身的侍女都圍著她,亦有人勸他趕緊出去。
將他手背摳破皮肉的手隨著眼瞼的抬起,慢慢鬆開,她說,「你出去吧,去陪陪皚皚,別嚇到她……」
她說,「我好久沒有理她了,你去和她說,我好了還是一樣陪她……」
「快去!」她攥著被褥,兩眼通紅,渾身濕透,「都在這,她會覺得落了單,我們一人陪一個……」
一人陪一個。
從年少至今,風霜幾多欺凌,她也沒有停止過良善和體貼。
賀蘭澤終於頷首,起身離開。
轉過屏風後的話,謝瓊琚急痛中,已經聽不清。
但是所有的醫官和接生的嬤嬤都聽得格外清晰。
他說,「孩子不論生死殘損,孤都不怪你們。但是夫人如有萬一,你們便泉下侍奉。」
為著他這句話,無論後來產房之中如何兇險,無論謝瓊琚在數次暈厥又被醫官用針灸扎醒,用參湯吊起一口氣後如何掙扎,都沒有人出來問過是保大還是保小。
所有人,搶救的都是她的性命。
所有人,都稟承著一個道理,孩子能活是幸運,不能活便是他的命。
屋內人影奔相匆匆,屋外到出一盆盆血水。
有此起彼伏的聲響,催促她用力,教導她換氣,每一個人都帶著急迫和惶恐。
卻偏偏沒有她半點聲音,只有零星一點嗚咽,和隱忍在喉間吞咽下去的破碎呻\\吟……
賀蘭澤坐在榻上,將皚皚抱在膝頭。一如謝瓊琚所求,陪著皚皚,以防嚇到她。他緊緊抱著孩子,一遍遍和她說,「你阿母不會有事的。」
「不會有事的……」
七月酷暑天,皚皚蹙眉退開身,「阿翁,你手臂怎在流血?你身上怎麼這麼多血?」
薛靈樞聞言上來,給他重新敷藥止血,「夫人用了那顆補基養元的藥,雖是急了些,但是應當能勉強挨過眼下這關,後頭事後頭再說,你且先顧好自己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