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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23:19:09 作者: 風裡話
謝瓊琚一時並沒有回應,只是沉沉盯著那封信上的寥寥數語,腦海中又浮現出皚皚片刻前給她看的那封信。
確實,都是他親筆。
字體仍是筆酣墨飽,流水橫姿。然筆勁明顯失了力道,筋骨綿軟,風雷未生。根本就是在極疲憊的情態下寫下的。
當年她回汝南探親,他在長安城中被王氏兒郎刁難,報喜不報憂給她的書信就是這樣的筆跡。她亦是因為看了如此痕跡,方提前回去長安,尋了王五出氣。
月余得一州,還是涼州這般轄有六郡的大州,他何苦這般拼命!謝瓊琚心緒有些起伏,尤覺鼻腔酸澀。
只理氣靜心道,「妾平心論,在回這處之前,對夫人都是多有愧疚的。您流亡中撫養一子,何其辛苦。又將此子教養得文韜武略,何其不易。然妾卻為家族棄他,一箭斷他臂膀,毀他半條性命,阻他前程難行,亦是差點毀了您的夢想。後妾又聲名不佳,您恐妾毀他清譽,所以,您百般不喜妾,驅逐妾,妾都能理解。未曾有過怨懟。甚至覺得理應如此,妾不該奪走您的孩子」
「但是……」謝瓊琚雙眼通紅,抬手撫在自己小腹上,頓下良久方繼續道,「這遭之後,妾深覺,他為爾子,分明是他的悲劇。你恨妾欲除掉妾,不惜累及旁人,不惜將他也算計入其中,不惜將恩怨延續下一代。妾亡不可惜,妾這荒謬又貧瘠的一生,卻是夫君子嗣皆擁有,很是富足。反而是您,您會失去他的。」
眉眼虛弱的婦人,神色悲憫,「唯有遺憾,妾今生再見不得郎君。若能再見……」
「對,你再也見不到他了!」相比謝瓊琚的平生靜氣,賀蘭敏似被戳中軟肋,豁然起身,辯解道,「你有多在意他呢?你若真在意他,你現在就該一頭撞死,如此把罪責全部推於我身,讓他恨我、隨你而去。可是你做不到,因為你知道你一死,你帶著腹中的孩子死,我就會殺光那些無辜的人……如此算,阿郎在你心裡也不過如此,比不上那些你在意的萍水相逢的人。」
「謝氏!」賀蘭敏合了合眼,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失態,勉勵緩下聲色,「其實你當初對吾兒做的那些,拋卻一個母親的身份,於立場而言,我是可以理解你的。但是你之錯,便是沒有死在最合適的時候。你若死在長安城的那場大火里,我會允許阿郎一生念你,也敬佩你抽慧劍斬情絲的決絕。但是你活到了現在,便生生活成了我的眼中釘肉中刺……你若不死,阿郎當一生破不了情關,一生不會娶妻生子……你誤他一生!」
謝瓊琚長久凝望她,最後搖首,「你從未問過他想要什麼,亦不曾見過他為之如何努力,只是妄圖施加你的欲望於他,這是不對的……他是個人,是……」
似是疲累之計,謝瓊琚斷下話後,好久沒再開口,只一手攥著胎腹上的布帛,長一聲短一聲地喘息。
賀蘭敏瞧她怏怏模樣,喚來醫官陪侍,待她轉醒,只強灌安胎藥與她。
薛素一路陪她回陶慶堂。
陰影斑駁,日光點點落在二人面龐,明明滅滅間辨不清彼此情緒。
「有什麼話就直說。」賀蘭敏坐在水榭迴廊下,尤覺胸口堵得厲害。
雖然知曉賀蘭澤不可能途中回來,但總是心有惴惴。
「夫人,不若將柴胡疏肝散和血府逐疲湯這兩味給謝氏添上吧。她如今脈像不穩,肝陽上亢、氣滯血瘀,這些都是鬱症外化的表現,若這般下去,怕她即便撐到足月,屆時也未必能誕下孩子。」
「你不是說這兩味藥對胎兒不好嗎?」賀蘭敏自聞是個男孩,便愈發想要留下這個孩子。畢竟念及賀蘭澤,縱是沒了謝氏也難保他何時再娶妻室,總要有個後嗣先對追隨的文武作個交代。再慢慢圖之。
「我看了紅鹿山的方子,可以試一試。」
「對孩子完全無害?你有幾成把握?」
「八成。」
「那便算了。」賀蘭敏別過臉道,「所謂生不下,是從母子俱安的角度,我只要我孫兒,孩子無虞便可。」
「你好好給她安胎便好,定讓她足月而生,早產的孩子養來費勁。」
日升月落,月降日出。
謝瓊琚的身體時好時壞,孕六月的時候,還有過一次見紅。如此躺了十餘日方能下榻。
只是至此為保胎,屋內燒艾不絕。
六月酷暑,雖然置著冰鑒,但屋中還是讓人難挨。
謝瓊琚看著陪侍她的一眾侍女,多有抱歉。
其實她自己已經感覺不到多少外在的環境觸感。因為她體內虛寒,小腹時不時陰寒絞痛,而外身肌膚之上確實終日盜汗不絕。
內冷而外熱,同殿中置著冰鑒燒艾,差不多。
竹青給她蓖發緩解脹疼的頭顱,稀疏的青絲間竟發現一根白髮,整個人愣了許久才怔怔回神。
郭玉給她按揉抽筋的小腿,未幾發現人已經睡著了。
兩人悄聲退下,避在一處低語。
竹青道,「當時若是姑娘早一刻咽下那藥,眼下也不用受這樣的罪。」
郭玉亦紅著眼道,「阿雪尋常三餐都用得費勁,司膳處還流水一樣的把補膳送來……我寧可阿雪明日就將孩子誕下……」
「我們都出不去!」竹青道,「要是有人遞個話給郎君就好了。」
「遞有何用,我接了阿洋的書信,道是戰局極好,如今已經對壘九皇河,只待船隻到位,渡河而去,不出兩年,剩餘州城收復,郎君就天下在手。這會便是知道了,他能回來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