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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23:19:09 作者: 風裡話
那會,他為她舌戰文武諸官,告訴她,告訴泱泱眾人,她非禍之源,只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。不應該為人詬病,當是讓人憐惜。
他日日守著她,為她驅散夢魘陰霾,帶她沐浴晨光餘暉,站在寢殿二樓看近在咫尺的梅林和遼闊的遠方天際。
她在他的照顧攙扶下,在他溫柔的目光中,撐著一口氣一步步放開自己,一步步鼓起勇氣走出去。
便以為命運不再苛責,終於恩顧自己。
於是,她便暗思,待身體養的好些,可以嘗試再要一個孩子。
孕育皚皚的時候,她雖身在高位,實則寄人籬下。莫說顰笑,便是邁足踏步,伸手舉止,都需考慮左右先後,唯恐惹人不快,遭人陷害。
一個人,孤寂又恐慌。
而不再同於當日,他就在自己的身邊。
一個女子,有了對子嗣的企盼,即便開始只是星星點火,也可以轉瞬燎原。
她甚至想像了,得知有孕的消息,她要讓醫官瞞著,自己告訴他。看他清俊面龐上騰起的驚喜和歡愉,定如多年前的少年,聞她應了他的求娶,激動到手足無措,隻眼含熱淚。然後待孩子在腹中長大,胎腹隆起,招他來聽孩子的動作,讓他看二人血脈的交融、延續。最後分娩日,雖是艱辛疼痛,她也可以安心,因為他在,終於不必她一人擔下所有,終於有他為她做主……
她想過的,再要一個屬於彼此的孩子。可是也僅僅只是想而已,還不曾付諸任何行動,他們便又再次分離。
舊症尚在,何論調理身子。
於是她搖首,卻依舊忍不住問,「如此,我怎會有孕?」
怎會又陷入如此境地!
血脈,新生,病體,責任,來日,生死,陪伴,皚皚……各種字眼伴隨著場景在她腦海中想像,切換……
她的手抓著小腹處的裙衫布帛,面色雪白,不知何時起已是滿頭虛汗,連呼吸都愈發急促,只一遍遍地念叨,「怎會、怎會有孕的?」
「我喝藥的呀!」
「我一次也沒有忘記!」
「不會的,不應當的……」
她目光渙散又聚合,口中低語卻反覆。
「夫人!」薛真人瞧她模樣,便知曉她神思開始混亂,情緒幾近崩潰,無法以常人心態思考問題,陷入執拗地循環。
遂趕忙扣住了她手腕,以金針刺穴讓她靜下心來。這是她從崖底回來之初,病症最嚴重的那陣,薛靈樞給她安神的法子,因反噬嚴重,自病情控制後已基本不再使用。
立竿見影的效果,她的呼吸轉瞬平順下來,看向對方的目光凝出少許光亮。
薛真人便緩緩安撫,話語低柔,「夫人此刻求因已然無用,當務之急是解決問題。老朽方才乃是從醫理講,自然覺得不留甚好。但是若從天命而言,夫人如此體質,尚能有孕,當是與此子的緣分,此乃其一。」
「其二,左右胎兒已過三月,不似三月之內落他那般簡單。屆時用藥娩下一樣少不了一場苦痛。若是嘗試孕育他,仔細斟酌用藥,嚴格控制飲食,也不是全無勝算。」
「最後,縱是懷上,若早些測出,想來夫人不會如此糾結,不過一貼藥的事。故而這廂實屬老朽之過,同您約了十日一把脈,奈何見夫人心緒好轉便大意了,這廂隔了一回,足有二十餘日方給您把脈探案。」
患鬱症的人思維和歸因都異於常人,尤其是歸因,不是極端推陷給他人,便是一味歸責與己身。
謝瓊琚明顯是後一種,故而薛真人對症下藥,直白幫她攬去責任,繼續補充道,老朽為醫當屬身心康健之人,尚且犯錯。夫人尚在病重,豈能追求完美萬無一失?是故莫要糾結前因,且往前頭看去,解開問題,方是正道。」
果然,在金針和言語的雙重治療撫慰下,謝瓊琚明顯恢復許多,只點頭低語,「有勞薛真人了,容妾思慮兩日。」
薛真人頷首,又好意提醒,「留或不留,夫人為自個身子考慮,還是要早做決定。」
謝瓊琚擠出一點笑意,謝過離去。
看纖薄背影,是一副無助無依的模樣。
薛真人搖首嘆息,也不再多言。只是這日午後,他接到薛素的信。
自謝瓊琚上山,三個月來,薛素每月月底都會來信,多來都是以賀蘭敏的口氣,問孫女情形。偶問一句薛瓊琚的身子境況。再提一句賀蘭敏漸生的悔意,與子不睦,多有接兒媳回去的念頭。
十足一副婆媳矛盾甚深,但心念兒孫的模樣。
薛真人不問方外事,只如實回信,「稚子安好,夫人漸安。」
至於要接人離去,他從未回應過。且不說紅鹿山自有規矩,只論當日上山而來時,薛靈樞再三交代,除非謝瓊琚自個要走,否則任何人不能帶走她。
是故這日再接此信,聞此語,他依舊如實回答。
「稚子安好,夫人漸安,有孕三月余。」
寫最後五字時,他有一刻猶豫。但一想,一邊是欲要挽回關係的老人,一頭是無人商榷的婦人,或許一股新鮮的血脈,能讓他們彼此破開新的路途。
只是,直到後來謝瓊琚二上紅鹿山,薛真人才回悟自己一念之差,這自以為多出的善念,直接導致了往後他人的悲劇。
*
已是三月陽春,距離知曉有孕已經過去五日,按照薛真人所估的月份,孩子當有三個半月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