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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23:19:09 作者: 風裡話
    「好了,是不是暖些了?」他的嗓音裡帶了兩分久違的歡愉,小心別過她鬢髮,見她嘴上都起了皮,又返身捧來濾過好的清水。

    他伸出一條左臂,讓她枕入臂彎,微傾角度,用荷葉深斗給她餵水。

    半點也沒有餵入,水沿著她唇口滑入脖頸,濡濕衣襟,她一分動作也沒有,目光都是渙散的。

    賀蘭澤看著尚在臂彎中的人,溫聲道,「長意,這裡的水來之不易……沒關係,我可以再汲,但是你已經一夜滴水未進,會撐不住的……」

    賀蘭澤覺得自己說的全是廢話。

    他將剩餘的水含在自己口中,捏起她下顎,撬開唇齒渡過去,灑了大半,但好歹咽下三分。

    心中惶恐,然觀察了片刻,見謝瓊琚並無緊張之態,只無聲無息靠在一旁。

    賀蘭澤心下稍定,甚至生出小小的希冀,她不在意自己的接觸,連渡水這般私密的距離,她也能接受。那麼後面的照顧,能方便許多。

    他能將她抱在懷裡哄她不怕,可以抵她眉間於她微笑由彼此氣息纏繞,還可以更細心地給她上藥擦身……

    只是很快,他的一點安心和希冀就被打破了。

    這日夜裡,謝瓊琚又開始發燒。

    他如白日般給她餵水,安撫她。卻遭她強烈的抗拒,她又顫又抖退到岩壁深處,垂著頭,重複著那句「別碰我」。

    無論他如何安撫哄慰,都無濟於事。只如前一日一般,半點不能被觸碰,在最暗最深的角落裡,極盡全力將自己縮成最小的一團。

    最好無人發現她。

    如此數日裡尋常往復。

    她在清醒時隨他如何觸摸按揉,只似具無魂的軀殼,即便他不小心弄疼了也不會喊痛,火星濺落舔上她裙擺也不會躲閃。

    而陷入昏迷的時刻里,她會懼怕、會喃喃想要水喝,感覺觸碰應激般逃離……

    賀蘭澤終於意識到,即便他重新握了她的手,近身給她治傷貼過肌理,口齒交纏渡她飲水生機,甚至也抱過她緊緊攬入懷中護著,但是其實她從未真正被治癒過。

    那些只是她清醒時,一心念死後無所在意的表現罷了。她只想死,又如何會在意什麼觸碰不觸碰。

    而她病痛中昏迷,撐不住求死的心志,如此方有了最直接原始的反應,害怕,饑渴,無助……

    醒時無魂無生志,病痛中無死念卻又纏噩夢。

    夏日半夜,已經有蟬鳴蛙叫,是生命自最盛的時節。

    可是,他隔著半丈地看她,束手無策。

    仿若當真已經隔了半截生死,陰陽兩端。

    她高燒滾燙,又開始要水。

    他深吸了口氣,同前頭一樣,用另一種方式餵她飲水。

    將已經一片乾淨的荷葉捲成一個兩頭通的空心小卷,似一根青竹。然後含了口清水,沿著葉卷一端慢慢渡過去。

    初時數滴都沿著她的唇瓣滑落,他卻也不急,只一點一點持續渡著。

    水漸漸浸潤了嘴唇,留去大半,剩下極小的一點潤濕在她微闔的唇口間。病中起燒的人,神思散了,愈發燥熱的身體感受到微弱涼意,正如久旱逢甘霖。

    她就這樣緩緩張了口,一滴滴用著從另一頭餵來的水。

    這樣的情境裡,賀蘭澤又一次想起當年事。

    那時年少,他還頂著袁九郎的名號。

    為了做事逼真,有一副狼狽虛弱樣,是真的死裡逃生。於是,刀劍是真往身上戳。

    初見時隆冬時節,他三個月前受的傷不曾徹底恢復,陪她一日堆雪人打雪仗,半夜便裂了傷口,舊傷發作,高燒不止。

    她來照顧他,先是咿咿呀呀哭了半日。然後退開侍者給他餵藥。

    一把勺子怎麼也控不好角度,大把灑在外頭。

    於是也不知怎麼想的,小姑娘仰頭灌下一口就要渡過來,卻在最後的尺寸間紅脹著一張芙蓉面,停下動作。巴巴咽下苦澀的藥。

    只邊跳足哈氣,邊不知從哪尋來一截竹管。

    如此三寸青竹管,連接兩張口,濃苦的藥液里泛出相濡以沫的甜蜜。

    從青竹管到荷葉卷,從發乎情止乎禮到再不得相擁,十餘年滄海桑田過,賀蘭澤在她身邊沉默著坐下,伏在她素手邊睡去。

    呼吸漸重,似是累極的人,睡得有些沉了,有淚水從他眼角落下慢慢蜿蜒,竟與另一處細小的水漬融成一片。

    另一處,謝瓊琚竟慢慢睜開了眼。

    她潮濕的目光落在那片曲卷的荷葉上,想起年少那節青竹管。

    後來,他和她說,「那也是裝的。就想你常來,讓我多套一點謝氏族人的品性,家族事宜。可是你……怎麼想出這樣的法子?想醒的,但是五姑娘,你真的太可愛了。身份重要啊,想繼續騙的,可是騙你……!」他輕輕嘆氣。

    「所以我坦白了,你生氣歸生氣,別丟下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算了,反正傷是真的,你也吃足苦頭了!」她戳他胸膛,眨著亮晶晶的眼睛問他,「都是裝的,那你傷得這般逼真作甚!不疼嗎?」

    「疼。」他的眼睛也是亮的,笑容溫和,開口更是自然而應該,「但是,我生來就該受的。」

    謝瓊琚輕輕摸了摸那片荷葉,後半夜,她沒有入睡,一直看他到天明。

    他醒來的一刻,她閉上了眼。

    一如往常,賀蘭澤小心翼翼試過她額溫,又給她餵了些水,然後出去做地標,留信號,汲水,餵鹿。

  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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