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7頁
2023-09-07 23:19:09 作者: 風裡話
見她一直不說話,賀蘭澤眼中多了分詫異,稍一轉念便也想通了。
只道,「你這幅看似並不十分歡喜的模樣,倒是出孤的意料。孤想起來了,你說你不想再過高門裡爭權奪勢的生活,想過平靜些的日子。這般回去,你阿弟亦在高位,你總得給他幫襯謀劃,勢必不能如你願了。」
「但這處與孤無關了。孤也愛莫能助,你得同他商量。」
「你說,我的胞弟,謝瓊瑛,他還活著?他……要你送我回去?」謝瓊琚是在這會問出的這兩句話。
話出口後,一時未曾得到回應,她的神思便借著這空隙逐漸明朗起來,理出了上頭賀蘭澤說的長長的一段話里的三重意思。
一旦理清楚,她原本聽聞謝瓊瑛還活著的恐懼便慢慢消散了,掩在袖中攥著衣帛滿是冷汗的手也一點點鬆開。
曾有一刻已經到嘴邊的「我不走」被生生咽了下去。
尤其是臨窗裹雨的冷風撲入,激起對面人兩聲急咳。她傾身合上窗戶,餘光見他側身掩過胸膛隱隱蹙眉。
便愈發加深了她的沉默。
好多話,已沒有說的必要。
她已經欠他那樣多,總得還上些。
她的眸光滯了瞬,又滑向他還未痊癒的左臂,最後只低聲笑道,「他確實好本事,長了那樣硬的翅膀,左右是沒什麼好商量的。」
賀蘭澤飲了口茶,呼吸平緩了些,仿佛有些誤會了。
他道,「你這話,聽來頗有幾分不欲回去的意思。」
「但是,孤不留你了。」他最初的笑意已經消散無幾,眼中剩下的是深思熟慮後的平靜與理智,還有殘留的一點疲憊。
他道,「不瞞你說,你阿弟此番前來,除了前頭孤與你講的他的各種謀劃,他還做了最直接的一重行徑。」
「數日前,孤表妹賀蘭芷代孤阿母從青州過來探望孤,如今落你阿弟手裡了。你阿弟之意,兩廂交換。」
「孤生於世間二十七載,年年月月受母嘔心教養,卻極少奉孝於膝下。前頭二十年自為大業奔波,便也無可非議。後七年—— 」
賀蘭澤起身至東窗口,推開窗戶,回首道,「你過來。」
謝瓊琚下榻上前。
外頭的雨有些大了,又起了風。她想起那個雨夜,不由在他身後駐足,轉身尋了件風袍給他。
許是去而又返,惹得他側身望過來。
這屋裡自她住下,他統共來過一回,自然不會有日常的衣衫。唯一的一件風袍,還是四月初六那晚留下的。
衣袍已經在她臂彎間,四隻眼睛落在一處,面對著這樣一件衣裳,莫名有些尷尬。
「你的手不能……」謝瓊琚這樣一開口,氣氛便愈發凝固。
周遭沉寂了片刻,唯風雨聲響亮。
原是兩人間,來來回回數不清的傷痛。
「給孤披上吧。」賀蘭澤打破靜默。
謝瓊琚捧衣上前。
其實要避風雨,合窗退後一步亦可。但賀蘭澤堅持立在那處,便是有目的的。
「後七年——」 他接過上頭的話,「孤傷著,靜養身心,原是可以陪侍阿母的。但也沒有。不僅沒有,孤甚至極少與她見面。一來是為避她連番催婚的舉措,不厭其煩;再來便是為了外頭那一園子的梅花。」
最後的話語落下,謝瓊琚給他系飄帶的手哆嗦了一下,抽成一個亂結。待回神只將頭埋得更低,匆忙解開。
賀蘭澤低眸掃過,由她來來回回沒有章法地翻拉,最後徹底扣成一個死結。
他輕笑了聲,放下她的手,示意她轉身往外望去。
「邊地難有沃土,唯遼東郡這處最宜梅花種植。滿園的梅樹,孤七年前重傷初醒後植下,數年間已亭亭傲雪。孤見梅花如見故人,七年來居於此,只當與妻同在。故錯過許多母子相聚的時光,幸得由舅家表妹代孤奉母。是故沒有將她置於敵營不顧的道理。」
「令弟此招,想來乃推己及人。畢竟他與你,從來感情至深。若是孤不放你,怕是這邊地干戈難平。自然,便是放你歸去,這兵戈總也不會停歇。他千里而來,沒有隻為私情,其餘空手而歸的道理。但是至少那時再戰,總是各自親人在側,不必眼睜睜看手足淪為祭旗的質品。」
「退一步說,也算不上交換。孤處,本就是你想要逃離的。所以,你走吧,我們彼此與親人團聚,得戰前一刻團圓的歡喜。」
許是一下說了太多的話,至後頭,賀蘭澤的氣息不甚平順,帶著微喘,嗓音喑啞顫顫。喉間發癢,忍不住扶上廊住掩口咳嗽。
隔著茫茫春雨眺望樓下梅園的人,本在他的話語中浮想,眼下被他這一陣急咳驚到,本能地回神欲要扶上他。
然而,他卻沖她擺手,止住了她動作。
只合眼緩了緩,將眼中泛起的一層氤氳的血紅壓下,換作虛無的笑,「……到此為止吧!」
謝瓊琚伸在半空的手,指尖上生出幻覺,仿佛是他袖袍上雲紋刺繡綿密的觸感,恍惚間傳入四肢百骸。
一陣大風揚過,將她激醒,於是她將手慢慢垂下。
把目光和神思全部凝在他身上。
相比他前頭端方平和與她說,忘記彼此不堪,多記好時光,這會他眼中泛起的失望,話里的怨懟才是從絲絲潰散的理智縫隙里,從心底噴薄出來的不假修飾的情感初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