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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23:19:09 作者: 風裡話
第15章 長街
◎她永遠都欠他。◎
被賀蘭澤拖出飛鸞坊時,是夜半時分。
這個時辰,謝瓊琚並不驚訝,秦樓楚館自是入夜最喧譁,燈火最璀璨。
但她驚訝,離了飛鸞坊,離了飛鸞坊所在的這條街,為何依舊通明一片,不見夜色。
原在這無盡黑夜裡,長街兩道上,站滿了衛兵,個個舉著滾油火把。
飛鸞坊在幽冀兩州的交接處,衛兵如此規整順從,這是……冀州兵甲。
是他的人手。
於是,謝瓊琚便更吃驚了。
聽夜風瀟瀟,看火把熊熊。
長街清道,兵士覆甲。
大抵但凡飛鸞坊阻一步,便會被直接踏平碾碎。
爭盤的看官誰敢再抬價,就會被他挫骨揚灰。
亦如她眼下要是敢再試著掙脫他的桎梏,他應該會直接捏碎她的腕骨。
兩里路,兩人皆無聲。
她掙扎了三回,他一回抓得比一回緊。抓得她腕間發紅,自己手背青白。
完全不置於此。
謝瓊琚沒法理解賀蘭澤這樣的舉措。
她是按照他的意思離開遼東郡的。
縱是根本無路可去,她也沒敢在他的期限內多留一日。若非說有錯,惹他不快,便是前頭借他與她未婚妻的兩處相逼,造勢罷了。
他自個來嘲諷鄙夷她兩下足矣,何須如此陣仗。
以護城之兵,追她一介入了風月場的婦人,傳出去實在毀清譽,損私德。
眼看拐過街盡頭,便是出城的路了。
出冀州城,往西是回長安的方向,往東是幽州城。無論去往哪一處,都將離紅鹿山越來越遠。
紅鹿山距此三十里,初八開山。過了今晚,便只剩七日的時間,她耗不起。
有一個瞬間,謝瓊琚拔下了髮簪,想搏一個逃脫的機會。
她隨在他身後,看他在深夜中烈烈飛舞的披風,看披風揚起的間隙露出的他的左臂,看他身上衣衫。
瀲瀲四月暮春,已經換了單薄衣裳。
是故,這枚髮簪刺下去。
他定會吃痛鬆開手。
他的護衛侍從都會顧著他,忽略她。
這樣的念頭起來。
當年十里長亭一幕,便又在腦中轟然炸開。
胸腔中翻湧的心酸和愧意直接掀起一股濃重的血腥氣,直衝喉嚨。甚至生出七竅噴血的錯覺,握簪的手不自覺用力,整個人往前撲去,跌下。
沒有刺他。
怎會捨得再傷他。
就是突然地臟腑疼痛,在一陣頭暈目眩中摔了一跤。
許是太過於猝不及防,被拽著的那隻手竟脫了出來。
這是她今晚唯一掙脫束縛的時候,可是她跌在地上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,只模糊喘著氣。
一息之間,她卻又恢復了神智,告訴自己服軟好好和他說。
於是,她將口中本欲吐出的血生生咽了回去,漫在唇邊的一點血跡在她挪動身形深深垂首的動作里,亦被掩袖擦去了。
她恭謹又謙卑地伏在他足畔,抓上他齊地的袍擺,提了口氣啟齒,「殿下,您和公孫氏族的博弈,可以用陰謀陽謀過招,可以明槍暗箭去奪。再不濟,你們坐下來好好作姻親,如此共贏。你們是逐鹿四野的獵手,他年或君臨天下,或出將入相,都是雲巔上至尊的人。何苦要將妾一介草芥拉入洪流!若非要尋人作筏子,恕妾自私,您尋旁人吧。妾至今日,家族覆滅,名聲凋零,一無所有。難道還不足以讓您笑話,吐口濁氣嗎?妾如今剩,不過一點骨血在人間,如此苟活。所圖亦不過三餐飽腹,瓦礫遮身,數年安生日子。」
「殿下,求求您,放妾一條生路吧。」
謝瓊琚伏在地上,頭顱幾乎埋進塵埃里,便也不曾看見,她跌下去的一瞬,她身前的男人本能地轉身攙扶。
甚至,他還喚了她一聲「長意」。
她俯首,他便折腰。
他也算是被眾星拱月地長大,卻唯有對她,不曾真正居高臨下過。
只是她的一聲「殿下」,叫停了他所有的動作。
火光灼灼的深夜裡,地上的影子迎風晃動。
風不停,人不靜。
賀蘭澤看著跪在他足畔的人,他的結髮妻子。
從他十六歲初見她到如今,他們相識已經十一年了。
三九年紀里,已是芸芸小半生。
即便中間隔著七年和離歲月,也有那樣四年真心實意相愛的時光。
她在初時的兩年,喚他因他隱瞞而並不真正屬於他的「九郎」,但心中情意,眼中關切也是一片赤城。
後來知曉身份,她端方喚他表字「蘊棠」;床幃繾綣間,又嬌又柔喚他「夫君」;撒嬌嗔怒時,便喚他「郎君。」
只有一次,稱他為「殿下」。
是知曉他身份的一刻,以為自己要悔婚,便以一聲「殿下」主動劃開界線,退到人臣的位置。
這個距離,是他們彼此間最遙遠生疏的距離。
是故,這一刻,她是何意?
又要劃出這條線,與他涇渭分明?
怎麼回回都是她主動至此?
回回她都搶著要離開他?
賀蘭澤覺得有些好笑。
愛一個人,哪怕只是愛過一個人,也不該是這樣的。
他愛過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