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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23:19:09 作者: 風裡話
一眼萬年。
賀蘭澤每每回想謝園梅林初遇的那一刻,總是驕傲又留戀。
他得見她最好的年華,心甘情願淪陷。
誰料十餘年後,他在一個孩子面龐上,又見這雙眼睛。
女孩尚且稚嫩,五官未展,比不得豆蔻之年的姑娘,風華無雙。但是光看容色,要比謝瓊琚更瑰艷些。
面龐輪廓更鋒銳,抬起的眸光更冷冽。
甚至同樣是頭一回與他說話,對於他的冒犯截然不同。
謝瓊琚說,「前方雪裡,何人闖我梅園?」
雖也帶著年少的驕蠻,但一聽便知尚有後路。
你解釋清楚,你是一個還不錯的人,便有留下的餘地。
混不似面前這個小姑娘。
帶著滿身尖刺,撐足了氣勢,問,「你看夠沒有? 」
未容他言語,便直接端起地上給燈籠紋飾的硯墨,潑在自己微黃泛白的小臉上。
賀蘭澤本能地反應,自當是潑他的。
談笑間攻城略地、謀算里屠命滅族的男人,這一刻甚至堪堪往後退了一步。
畢竟,姿容儀表,他甚在意。
畢竟,她方才那樣凶。
然經此一下,縱然沒潑他,他還是僵住了。
怔怔看著隔櫃而立的小小女童。
硯墨幾乎染黑了她整張臉,殘汁滴滴答答滑落,暈髒她洗得發白髮皺的麻布小襖。
全沒了之前的模樣。
唯有從那雙丹鳳眼裡凝出的光,依舊凌冽而清寒。
這盞墨但凡潑在他身上,哪怕沒有弄髒他衣物,只是潑向他。他便可以從舉止無禮,教養潑皮,不敬人也,隨便哪一處訓誡女童,甚至拿捏這處鋪子,以示懲戒。但偏潑給了她自己,便生生將他化作成恃強凌弱,以大欺小的歹人。
賀蘭澤好不容易轉過頭腦生出的一點反應,也只是下意識環視四周是否有人。這個場景,便是用舌戰群儒的本事,也說不清自己僅僅是多看了她片刻,便讓小姑娘如此警戒。
對己潑墨如自毀容貌,這麼一點女童,性子竟烈成這幅模樣,防備之心更是尤勝常人。
賀蘭澤這日身上的貂皮緞面披風還未來得及解下,內里穿了身三梭羅的中單,很是保暖。然這會後背竟陡然生出一層寒慄,似要滲出冷汗,濡濕裡衣。
待他徹底回神,小姑娘已經抱起周遭東西,踢過兔子,領著它快速避去了後院。
「賀蘭郎君。」外出歸來的王掌柜見到賀蘭澤,趕緊上來招呼上座沏茶,「今個怎有空駕臨小店?」
「您這是大安了?」
當日賀蘭澤貼告示求尋藥的事人盡皆知,如今觀他神色玉秀清朗,王掌柜自是好眼力,連聲道喜。
「先前你處傳話說那副鎏金九子妝匣奩已經到了,又建議往上頭鑲兩顆珠子。今日得空,我來看看。」賀蘭澤莫名松下一口氣,拂蓋飲茶,「可否讓阿雪姑娘出來為我擇選一番。我瞧她眼光不錯,詩書典籍皆通!」
「不巧了,阿雪已經辭工,不在這處了。」萬掌柜不免嘆息。
「辭工?」賀蘭澤擱下茶盞,神思緩了片刻,「不在這處……敢問她去了何處高就?」
「怎麼?郎君還要去光顧她生意?」王掌柜打趣道。
賀蘭澤笑了笑,「難得見一個有學識的女郎,為掌柜可惜了。」
「可不是嗎?性兒也好,識文斷字的。」王掌柜嘆了口氣,「她離開安平鎮了,去冀州投奔她兄長。也應當的,這年頭,但凡不是生活所迫,女郎家,哪個願意拋頭露面討生活。就是……」
「就是什麼?」
「不說了,人家私事。」王掌柜含笑道,「妾去把九子妝奩拿來,郎君看看!」
賀蘭澤初時胡亂擇了數顆東珠,片刻卻又斂正神色,用指腹撫過圓潤珠面,啟口道,「做成白梅狀,飾在鎖片開合處。」
掌柜應下。
賀蘭澤起身離開,須臾又返身回來。
他道,「方才我在這處見到一稚女,敢問是誰家的?被我不慎嚇到,躲去你後院了。」說著,他掏出碎銀,「勞掌柜給孩子買些糕點,權當我賠禮了。」
「稚女?」王掌柜往後堂望去,回身比劃道,「可是這般高?逗著一隻白兔玩的小姑娘?」
「對,就是她。」
「那是阿雪的孩子!」王掌柜道,「這些日子暫住在她交好的工友家中,說是等她打理好落腳處,再來接孩子。」
「不是說投奔她阿兄,怎還需打理?那般小的孩子也放心留在這?」
王掌柜忽聞這話,猛地想起自個表妹那日給阿雪出的主意,不由嚇了一跳。只是到底是旁人私事,這兩頭於她皆非親非故,實沒必要交淺言深,便也只是應付道,「大抵寄人籬下,那又是個好強的婦人。」
「原是如此。」賀蘭澤笑著點了點頭,推過銀錢,「麻煩您了。」
*
好強是有。
但賀蘭澤覺得,謝瓊琚更多的是對他的逃避。
怎麼當年讓她跟自己走,她就有諸般相左的念頭?眼下,讓她離開自己,她就這般聽話,走得如此乾脆?
還投奔阿兄!
謝氏都沒了,哪來的手足兄弟。
如此前路艱難,也不肯服軟道聲後悔。
賀蘭澤想不通她在犟些什麼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