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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22:43:25 作者: 青山埋白骨
    晚上八點鐘,店裡沒人,嚴栩在擦桌子,心裡琢磨著廚房先不收拾了,擦完桌子就關店門——他打算去工地一趟。

    桌子沒擦完,在聽到腳步聲的同時,一聲熟悉的「小栩」也在耳畔盪開。

    嚴栩回頭,看到陸秋英站在「歡迎光臨」的紅色地墊上,右手攏著耳後並不存在的頭髮。

    「還在忙嗎?」陸秋英打破沉默,臉上掛著不太自在的笑容。

    嚴栩收起臉上的錯愕,繼續擦桌子,問道:「你怎麼來了?」

    「阿鋮說你這個點才能閒下來,我過來看看你。」

    嚴栩咬了咬舌尖,終於停下手中的動作,將抹布丟在桌上,說:「坐吧。」他自己則先坐了下來。

    陸秋英雙手抓著手中小巧的黑色卡包,坐在對面。

    嚴栩垂眼,在桌子底下揉捏自己的手指甲,故意不直視對面,也不主動開口。

    默然良久,陸秋英終於按捺不住,率先開口:「媽過來是想找你商量點事。」

    嚴栩抬頭,在他媽臉上看到了極為陌生的複雜表情——拘謹中夾雜著一絲厭煩。他也很厭煩,厭煩自己又習慣性地通過表情去揣摩對方心中所想,然後下意識反思自己。

    於是便又垂下眼,問道:「什麼事?」

    陸秋英的身體忍不住前傾了一些,語調也跟著上揚:「嚴栢跟秀秀決定今年國慶結婚,他前兩年投資失敗,把原先買那套房子給賣掉還債的事你也知道,這兩年情況雖然有些好轉,但秀秀想買別墅,對他來說還是有點為難,我跟你方叔叔幫助了一些,但現在還是差那麼一點,所以想先問你借一筆錢。」

    遮擋在睫毛下的瞳孔不禁收縮,即便早已預料到他媽此行的目的,嚴栩還是感到不寒而慄。

    他不禁回憶起去年年中,他媽第一次踏進這家店的那一幕。那天他媽怒氣沖沖地進門,當著眾多食客的面,將捆著扎鈔紙的五疊紅色紙鈔扔在了空餐桌上,而後一言不發地扭頭而去。

    那天他媽是來還錢的。

    在此之前嚴栢的公司遇到資金周轉問題,所以他媽問他借錢的時,他毫不遲疑地便借了。他借出去的時候並沒有要求什麼時候還,但他媽信誓旦旦地說等嚴栢資金周轉過來,最多半年就能還清,他便信了。

    此後,過了一年多,再無人提及這筆錢。

    去年他有了買房的念頭,只得硬著頭皮去問他媽,嚴栢大概什麼時候能還錢。他媽當時臉色陰沉,只說「你先等著」,幾天之後便有了還錢那一幕。

    這也是去年後半年,他和那邊斷了聯繫的原因。他在心裡美化了這段回憶,將他定義為爭吵,但其實他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。

    有了前車之鑑,再加上他媽親自登門的舉動,以及罕見的軟語溫言,他很難猜不到他媽想幹嘛。他只是沒想到他媽竟然這麼急切,為了嚴栢的一套婚房,竟然連夜上門來借錢。

    被過度蹂躪的指甲泛著粉紅的色澤,嚴栩抬頭,表情沉靜:「鋮哥呢,他不肯借?」

    陸秋英面露為難:「他跟嚴栢畢竟不是親兄弟,怕你方叔叔介懷,我沒跟他提這事,再說了,他也老大不小該成家立業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啊,是這樣——」嚴栩喃喃自語,緩慢地挺起腰,「要借多少?」

    此時,陸秋英終於察覺出嚴栩的異常,但話已經到了嘴邊,她遲疑了一瞬,回答:「二十萬就夠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以,」嚴栩點頭,「但是有三個條件。第一,要寫借條,第二,一年後必須還清,第三,按照銀行貸款利率給我算利息。」

    陸秋英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,有種被戲耍了的感覺,她漲紅了臉,嗓子尖利起來:「嚴栢是你親哥哥,你跟親兄弟還算計這麼多?」

    「親兄弟?」嚴栩嗤笑一聲,「你也知道我跟嚴栢是親兄弟?既然我跟他是親兄弟,為什麼他每年都能過生日,而我不能?為什麼他總有新衣服,而我只能穿他的舊衣服?為什麼他高考那年你每天早、晚去學校給他送營養餐,而我的家長會你卻都不願意來?為什麼在你眼裡,只有他是你的兒子,只有他能享受你的疼愛,而我不能?你知道我人生中第一筆工資拿來幹嘛了嗎,我偷偷取了你的頭髮,拿這筆錢去做了親子鑑定!我多希望我不是你的親生兒子,這樣我就至少可以為你的所有冷漠找一個合理的理由!」

    陸秋英驚顫了下,僵著半邊身子無法動彈,她從沒在這個小兒子臉上看到過這種憎惡的表情,下意識地否認:「不,不是……」

    嚴栩深吸了一口氣,不想再糾纏過去的種種,一切就到這裡結束吧。他閉了閉眼,沉聲道:「我已經不奢求從你身上得到愛,但你……但你無論如何也不該為了你另一個兒子來利用我。媽,我們大概是缺少母子緣分,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,你——就當沒有生過我吧。」

    陸秋英也不知是急還是氣,胸口劇烈起伏著,她揪住了嚴栩的袖子:「我生了你,我就是你媽!」

    「以後不是了。」嚴栩抽出了手,語氣決絕,「對我來說,親人、家,就是嘴裡的一顆齲齒,我曾經想盡一切辦法修補,但都是徒勞,它除了讓我疼得鑽心,別無用處,只有拔了才痛快。」

    陸秋英如遭雷擊,呆滯良久後扶著桌角站了起來,強撐出最後一絲無理取鬧的倔強,指著嚴栩,歇斯底里地怒斥:「早知如此,當初還不如在醫院把你打掉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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