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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20:06:23 作者: 明開夜合
    「青青。」

    「嗯?」

    「你恨過你媽媽?」

    夏郁青點頭,「有一陣是的,尤其外婆剛剛去世的時候。」

    「後來怎麼自我開解?」

    「不知道……好像不知不覺就不恨了。她對我那麼好,卻要離開我,一定有她的不得已。後來我見識過了村里那些女人的生活,我會覺得,她出去了也好,哪怕她是真的拋棄我,只要她過上了自由快樂的生活,那也沒關係。」

    陸西陵一時沒說話。

    他夾在指間的香菸,逐漸凝蓄一截灰白的菸灰。

    許久,他伸臂在菸灰缸里撣了一下,才又平靜地說:「我跟你說過,我不喜歡康乃馨。」

    「……嗯。」

    正如玫瑰總與愛情聯結,康乃馨則成了母親的某種象徵,是否同樣是消費主義的洗腦話術,已不得而知。

    「她是投河自盡。」

    夏郁青微微點頭,「爺爺跟我提過。」

    「其實,在此之前……」

    在此之前,凌雪梅就已試圖自殺,但被陸西陵發現了。

    彼時凌雪梅因為陸頡生的死,精神狀況很差,整夜整夜地失眠。陸家做醫療器械,與醫院和醫生最為往來密切。她分數次,同時從好幾個醫生那裡拿到安眠藥,攢了大半瓶,藏在床頭櫃裡。

    有一回陸西陵回家,看見書房門沒有掩,她坐在書桌後面,邊流淚邊寫什麼東西。陸西陵沒有打草驚蛇,隔天趁凌雪梅出去買菜,從抽屜里翻到了她寫好的遺書。

    然後又翻箱倒櫃,找到了那瓶安眠藥。

    他不知恐懼更多,還是憤怒更多,直接把整瓶藥,連同撕碎的遺書一同衝進了馬桶里。

    後來凌雪梅回家,應當很快就發現東西沒了,找他質問,他半哀求半勸說,讓凌雪梅想一想他,再想一想妹妹。

    他們已經沒了爸爸,不能再沒有媽媽。

    他讓凌雪梅答應他,不要再有輕生的念頭。

    他是長子,他馬上就成年了,任何事情,他都可以替她去扛。

    在他不斷地懇求之下,凌雪梅終於答應,不會再尋死。

    之後的那一陣,凌雪梅似是從丈夫去世的沉痛打擊里恢復過來,又變回了那個溫柔可親的模樣。

    陸家死氣沉沉的氛圍,似乎也終於稍有起色。

    然而,這樣的日子只過了三個月不到,那年夏天的某個傍晚,凌雪梅消失了。

    沒留下任何東西,也沒帶走任何東西。

    報警之後,直到第四天,陸西陵接到電話,讓他去派出所認屍。

    她還穿著她常穿的那條素色碎花長裙,只是整個人,已經高溫的湖水泡脹得面目全非。

    那時他沒有別的想法,背過身去就吐了。

    之後的整整兩個月,他幾乎每晚都做噩夢。

    夢醒來,一個人坐在黑暗裡,既覺得怨恨,又覺得後悔。

    怨恨在於,她答應過,她發過誓,她說過不會拋下他們兄妹不理。

    而後悔在於,或許,那瓶安眠藥能夠讓她走得輕鬆一些,她那麼漂亮溫柔的人,死狀卻那樣可怖。

    他更多的,是憎惡自己的自私與無能為力。

    父親去世以後,爺爺對凌雪梅更加刻薄,他總覺得,是凌雪梅攛掇得陸頡生放棄文職工作去做野外考察。

    前些年害得他們父子不能團聚不說,現在又間接害死了陸頡生,要是陸頡生安安穩穩坐在辦公室里,哪會碰到什麼狗屁山洪泥石流。

    彼時爺爺怨氣衝天,奶奶以淚洗面,妹妹休學在家。

    她撐了半年,再也撐不動了。

    於是,第二次的道別無聲無息,半封遺書都不曾留下。

    人世間總用教條規訓,「為母則剛」,好像做了母親的女人,就不可以自私,不可以軟弱,就理應奉獻犧牲,掙得一個「偉大」名聲。

    人類虧欠無數母親,只肯許以「偉大」的空頭支票。

    甚至,他似乎都在用這條法度去要求凌雪梅,直至現在才全然醒悟。

    如果放棄生命,和陸頡生重逢,是對她而言更自由的選擇,那麼,沒關係。

    他已經承擔起了長子的責任。

    而她可以自由地做一個女人,而不必是母親。

    陸西陵將還剩一截的煙,碾在菸灰缸里,伸手,抬起了夏郁青埋在他肩頭的臉頰,一時啞然失笑,「這也要哭啊?」

    夏郁青嗚咽一聲,「我心疼阿姨,也心疼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你親我一下。」

    夏郁青抬頭輕碰一下。

    「太敷衍了。」

    夏郁青再碰一下。

    陸西陵笑了聲,仿佛無奈,伸手捏捏她的耳朵,「走吧,睡覺去。」

    她搖搖頭,仿佛非要取得他的認可不可,第三次抬頭去親他,不再蜻蜓點水。當她舌尖輕掃過他的唇縫,將要退開時,他驀然伸手,一把按在她腦後。

    主動權交替,她抓緊他的衣領,對抗一種體力盡失,沉入沼澤的錯覺。

    陸西陵退開,夏郁青低下頭,將額頭抵在他頸窩處。

    他側低頭,手指拂開了她頭髮,露出她發燙的耳朵,他輕笑著捏了一下,目光隨即自她耳後掃去,看見她背後,脊骨微微突出的第一節 。

    他用微涼手指輕觸。

    夏郁青抬起頭來,與他目光相對。

    只一瞬,他喉結微動,折頸垂頭,一秒鐘也沒再猶豫,直接將吻落在她脊骨骨節處,像將一粒火星,投入乾枯的蘆葦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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