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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19:53:33 作者: Brass
醫院的急診部和住院大樓並不順路,何景樂視線也沒多往那邊停留;剛才何鴻光的話到底還是說進了他心裡,微妙地在這個深夜激起了年輕男孩的勝負欲,讓他不願意承認自己之所以如此失態,其實就是在擔心對方所說的那種最壞情況的發生——
要他怎麼說呢,難道說他是這樣沒有安全感,即使已經和辛隨做過最親密的事,也一直在為那點虛無縹緲的破散可能性而擔憂,像患有被害妄想症一樣擔心辛隨會就此一去不回頭?
說出來,那就真的是沒出息了。
他輕飄飄地呼出一口氣,溫熱的吐息在燈光下變成連片不明顯的白霧,這才察覺氣溫不知不覺間已經降了這麼多,而自己還穿著和盛夏無異的短袖短褲;他立刻打了個哆嗦,轉頭就跟何鴻光道:「爸,咱倆一會兒要不別回家了,這個點我媽和婷姨估計早就睡了。」
何鴻光今夜對他格外寬宏大量,聞聲竟然沒罵他,還問道:「那去哪兒?」
「去給我提前慶祝一下生日,」他厚著臉皮說,「禮物也不多要,幫我把X牌新出的那條褲子買了就行。」
何鴻光好長一段時間沒吭聲,用那種看上去就很想給他兩拳的表情。
「算了算了。」趕在對方發火之前,他自己先認了慫,兩人走進空蕩的電梯,才又說,「那一會兒咱們過去,就悄悄地在門外看一眼啊,這個點人家肯定也睡覺呢,我這臨時決定要來,也沒個通知什麼的。」
他還想繼續說,但何鴻光已經不咸不淡地堵住了他的話音:「我比你知道。」
於是,小何少爺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想說的故事真相到底也沒能說出來,他垂頭喪氣地領著何鴻光往鞠聽萍的病房去,兩人腳步都放得很輕,途中遇到值夜班的查房小護士,還好心地要為他們指路:「您好,陪護麼,哪位病人?」
「504的鞠女士。」他道,隨口又問,「現在鞠女士有人陪床麼?還是之前那個趙小姐在一直陪著?」
這事兒他沒敢問趙元君,畢竟有時候關係太親也不全是好處,趙元君在他面前太把自己當一個能頂天立地的長輩,許多話由他去說,反倒沒有別人那麼好的效果。
他這麼問著,打定了主意想,如果今天能見到趙元君,一定要把請個護工的事和對方好好說一說,總之錢一定是夠的,大不了,他就、就同意讓趙元君打個欠條嘛,不然這樣一直累著,鐵人也要撐不住的,更何況他姐那麼一個小姑娘。
小護士認認真真地對過手裡資料,然後答覆他:「是的,一直是趙女士在,但她今晚沒過來,還托我多多照料。」
說罷,看他眼熟,又道:「咦,我好像認得您,您之前也來探望過病人是麼,好像是…小趙先生?」
「啊?……嗯。」
他下意識應了,但立刻想到跟在後面的何鴻光,果不其然,他爸表情非常困惑,但真不愧是成功企業家,親兒子都跟人家姓了,這會兒也顧全大局,什麼都沒問;只是神色就多少有些恐怖了,那隱含威脅的秋後算帳表情簡直和辛隨一模一樣,不知道的,還以為他們倆才是親父子。
只不過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,因為小護士認出他來,話也緊跟著多了一些:「那說起來這個,其實您姐姐一直不怎麼在醫院的,我負責的時間段里,除了最開始,好像一直都在外面跑,算我多嘴吧,病人這個情況,如果你們都實在抽不開身,還是請個護工更好一些。」
「嗯,我們明白的。」
他點頭應下,和那小護士擦肩而過的瞬間,又聽到對方嘀咕似的講:「一個兩個都奇怪,姐姐說要找弟弟,弟弟這個點來姐姐又不在——」
他猛地剎了車,心臟劇烈跳動起來,回頭反問道:「什么弟弟?」
小護士被他嚇了一跳,結結巴巴地說:「我、我聽到過您姐姐打電話,大概意思是說要找弟弟,無論怎樣都要找到。這才想著,您不就在這兒麼,還有什麼可找的?」
一個荒唐但合理的猜測在他腦海里漸漸成型,讓他儘管不敢相信,但仍舊無法欺騙自己,他近乎憤怒地想:趙家的人難道都是笨蛋嗎?失蹤近十年的一個人,為什麼還要去費盡心思地大海撈針?
可沒人能回答他,趙元君不在此處,鞠聽萍還躺在病床上,他只能反覆地自我詰問,再等待胸腔里無處安放的怒火和悲痛沉寂。
他知道答案,他也知道自己知道答案。
鞠聽萍生的病不是普通的感冒發燒,是稍有不慎就會被奪去生命的腦瘤;這世間比天各一方更讓人難過的是多年杳無音訊後的生死兩茫茫,因為即使人不能常在一處,只要仍舊健康,就會有微弱的希望,希望即使「不知道他過得怎樣」,但「知道他仍在人世上」。
如果每一面都可能是人世間的最後一面,趙元君怎麼捨得讓她那個許多年未得見的弟弟不來再看一看鞠聽萍?
病房裡,沉睡的鞠聽萍面頰消瘦得凹陷下去,頭髮乾枯焦黃如秋日一腳就能被踩碎的野草;病房外,他眼含熱淚地盯著黑暗裡白被下的模糊人影,很緩慢地回頭向何鴻光說:
「爸,我可能得做一件事兒。」
何鴻光平時管東管西,真到這時,卻奇蹟般的一句都沒問,只答:「好。」
他抹乾了眼淚:「是特別笨、特別吃力不討好的事,而且以我的水平,可能耗干半輩子,也做不了那麼好,一點兒也不會給你長臉,甚至說不定你七八十了都還丟你的人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