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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17:21:49 作者: 以煙
    「上一節課,我們講到了程朱理學……」

    她已經記不清,自己帶過多少的學生,又講過多少堂課。這門中國古典哲學史,她講了一遍又一遍,但今天不知怎麼的,居然想起她的第一個學生來。

    第一個聽她說這門課的學生,小小的個子,臉蛋白淨,就算出去玩得一身泥回來,也總是沖她咧著嘴笑。

    然後她就會把他帶到後院裡洗澡,用那雙枯瘦得如同白骨一樣的手,給他擦去身上的污泥,然後把人抱到房裡,給他講書上的那些故事。

    破舊得吱呀直叫喚的木床、永遠散不去的霉味,那是她的第一個課堂。

    劉蕭玉想了許久那張白淨的小臉,才發現自己走了神。台下的學生茫然地看著她,還有人竊竊私語。

    「抱歉,」她無奈地笑了笑,「老師今天狀態不好,我們繼續講吧。」

    下課鈴響,劉蕭玉結束了講課,學生們依舊像往常一樣跑到講台上和她討論相關問題,她卻不知怎麼有些無法集中精力。

    她只當是自己老毛病犯了,回答幾個問題後,便抱著教材匆匆離開。

    從階梯教室走出來,劉蕭玉揉了揉太陽穴,走到轉角處。她正想從包里掏出藥盒,便聽見身後一個男生喊道:

    「劉老師!」

    劉蕭玉疑惑地轉過頭,發現是個長相英俊、有些面生的學生。她打量著他的衣著,認出正是剛才坐在角落的其中一個。

    「你好,」她收起手裡的藥盒,「有什麼事情嗎?」

    那男生非常禮貌地笑了笑,「劉老師您有空嗎,我的朋友想見你一面,他現在在一樓的會客室里。」

    劉蕭玉心中覺得有些奇怪,但還是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那男生帶她到了一樓地會客室門前,劉蕭玉望著這扇虛掩的房門,忽然有些緊張。

    「你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?」她問身側站著的男生。

    對方臉上露出一個難以形容地複雜表情,回答:「是的,我們從外省來。」

    劉蕭玉心中一動,伸手推開了那扇門。

    明亮的會客室里只有一個男生,高高瘦瘦,側對她坐在沙發上。

    劉蕭玉看到他的側臉,腦袋裡「嗡」地一響。

    ——「媽媽,你要出去旅遊嗎?為什麼不帶我走?」

    ——「小初,外面太危險,你還小,不能和媽媽走哦。」

    ——「那等我長大了,媽媽會回來接我,一起去旅遊嗎?」

    ——「會的,媽媽會來接你的。」

    劉蕭玉看著姜初緩緩轉過頭,那雙與她神似地眼睛直勾勾望著她,望進她睡夢中那黑壓壓的金色稻田。

    夢裡,她被那山村貧瘠而充滿惡意的苦痛壓得喘不過氣,而那小小的孩子就站在金色的稻田裡,等待她的出現。

    她的小初回來了。

    第48章 「我們小初的眼光不會差。」

    桌上花瓶里插著一隻康乃馨,姜初盯著花瓣上的一滴水珠出神,卻在那小小的鏡面上,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。

    「小初。」那人在門口,仿佛積攢了許久的勇氣,才輕輕喚了他一聲。

    姜初的身體繃直了,他猛然轉回頭,對上劉蕭玉那雙溫婉的眼睛。

    陳非站在門外,笑著給兩人關上了門。

    「……是你嗎?」劉蕭玉的嘴唇有些顫抖,她緩緩走上前,腳步很輕,生怕稍微用力,就踩碎了這不太真實的夢境。

    姜初看著她,說不出一句話。

    剛才,他在大教室里遠遠看了一眼,卻無法看清晰她的眉眼,現在兩人不過幾步距離,他才真正有了實感。

    這是他的母親嗎?眉眼、容貌、聲音都如此相似,卻又和他記憶中的那個母親大相逕庭。

    她比十幾年前看上去還要年輕,面上的皮膚不再乾燥得起皮,蠟黃的臉色也變得紅潤,蒼灰的眼睛裡有了神采。特別是那一頭挽在腦後的長髮,再也不像當年在村子裡那樣,摸上去像一把枯草。

    時光抹去了她身上的苦痛。離家後無數個夜裡,姜初都想像過母親褪去一身粗布,穿著一身大學教授該有的體面衣服,進出於她最愛的教室和課堂。今天親眼見到後,姜初卻有些恍惚。

    他晃晃悠悠地從沙發上站起來,試探地往前走了幾步。他起身的那一刻,才發現自己已經比母親高出了半個頭。記憶里靠山一般讓人安心的母親,原來並不高大。

    「是我。」

    他的聲音有些啞,「……媽,對不起,我來找你……」

    話音未落,劉蕭玉已經緊緊地伸手抱住了他。

    熟悉的依靠感湧上心頭,姜初想起小時候犯錯被那個自稱父親的人打罵時,母親就是這樣抱著他,一下下撫摸著自己的背,告訴他別怕。

    姜初的鼻子有些發酸。他沒想到,母親居然還認他。

    「應該是媽媽同你說對不起,」劉蕭玉有些哽咽,已經有些顯老的手一下下撫摸著他的頭髮,「小初,對不起,媽媽當初經歷了太多,沒有勇氣回來找你,你不要怪媽媽……」

    姜初緊緊咬著牙,強忍著淚水,伸手回抱住劉蕭玉。

    他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傾訴欲,他想把自己在那個家裡受到的委屈、一個人求學打工的孤獨,還有曾受過無數的冷眼都告訴劉蕭玉,但他不得不將這些東西都吞進肚子裡。因為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摔倒了就哭著要安慰的小孩兒了,他是個成熟的成年人,不能就這樣揭開母親的傷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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