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7頁
2023-09-07 16:36:57 作者: 九月穀雨
「當年誰也沒有想過,會將漠北逼到與朝廷徹底割裂,不再問政的地步,包括我。」城外半山的祠堂里,成列的白蠟熔成燭淚,微光映著風雪,杜明棠滄桑緩緩對沈玥開了口。
永貞初年,漠北蕭康勝建鐵甲軍,攻金帳王庭,與韃撻議和,北境戰火平息數十年之久。閩南浙安等沿海地帶,開海禁,清倭患,最後一波登岸騷擾的倭寇再如何謊報,也終於漸漸歸為寧靜。
此後,大雍九州迅速迎來繁榮至極的清明盛世,商賈貿易興起,百姓衣食豐足,家有餘慶,中州興建起一座又一座的高樓匯聚成六大坊,成百上千部話本、演義、遊記就這樣在茶餘飯後的閒散時光里廣為流傳。
那是一段有歌舞、有酒樂、有華章,堪比盛唐的榮光。
華麗的衣袍下總有陰虱潛伏,禍患常積於忽微,朝野中人居安思危,便將目光放到了正大興土木、屯兵建所的漠北。
「最初時,也不知是誰先上呈了奏疏,指責衛國公分明已率鐵甲軍殺入韃撻的金帳王庭,卻令鬼赤與旗下眾部逃離至北海,鐵甲軍非但沒有乘勝追擊,將其一舉殲滅,反而猶豫再三錯失先機,甚至退回天門興建關隘。
從那個時候起,朝野上下便開始出現了另一種聲音——蕭康勝居功自傲,虛耗國帑,養敵自重。
當時的蕭康勝還是國安候,他一連上了上了數道自辯的奏摺,還差人畫了漠北邊關與關外的地勢詳圖,向先帝闡明關外草原之廣袤,韃撻部族逐水草而居,騎兵日行千里,居無定所,追擊之難。況且西域列國無數,縱使殲滅韃撻全族,其餘部落亦可趁虛而入,殺人,是永遠殺不淨的。
這幾封抗辯的奏疏流傳甚廣,彼時國境安寧,朝廷也不是出不起興建漠北三關的銀兩,蕭康勝又立下了封狼居胥之功,一時間朝野上下亦紛紛站出來為他說話,奏諫先帝切不能寒了英雄之心。
當時先帝還未入道門,聽得進勸,又見蕭康勝在奏疏里這樣寫——漠北三關依山而建,天險人防不遜於萬里長城,一旦建成,此不世之功,可比肩秦皇漢武。於是也動了泰山封禪,名垂千古之心,親自下詔安撫,此事便不了了之。
但這一場鬧劇,終究還是叫人瞧出了君臣之間的嫌隙,直至永貞二十年,蕭康勝與韃撻蠻女有個私生子的事,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,這道裂縫就成了再難彌補的天裂。」
「私生子……」
沈玥一直緊繃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震動,「是仲父嗎?」
「除了他還能有誰?」
「原本漠北山高皇帝遠,蕭康勝也壓根兒沒有認過這個養在外頭的種,莫說是藏個孩子,就是藏他十個八個的蠻女都漏不了風,朝廷的手還伸不到那麼遠,可蕭三那個蠻女的娘在韃子裡也算能排得上名號,她的族人在鬼赤的屠刀下泄露了蕭三的存在。
鬼赤親自帶人混進滄雲關,趁著那一年花朝節滿街的熱鬧盛景,放了一把火,殺了那個女人,想要將蕭三帶到草原上去,將他養成殺人刀,來日陣前對上,好與蕭康勝父子相殘。」
沈玥猛地站起身,踉蹌地扶著桌子,心下一陣寒涼,如錐刺針扎。
「那他……仲父他,他是如何逃過這一劫的?」
「無他,閻羅不收人,命不該絕罷了。」
「那個蠻女將蕭三藏進了醬缸里,至死也沒有吐露他的下落,寒冬迎春的時節,醬缸上凍了一層冰,衛國公拎他出來的時候,人凍得青紫,已經沒了氣,可偏他孩子時候就命硬的很,軍醫兩針紮下去,一口寒氣吐出來,活了。
只是韃撻入城搶人,鬧得滿城風雨,蕭三的身份再也瞞不住,蕭康勝也只能將他認回來,擱在自己手底下養著。也就是從他進了蕭家的門開始,先帝就再也不信蕭康勝與韃撻之間沒有勾連叛國。」
杜明棠抬起頭,看著祠堂外紛飛的飄雪,忽有一瞬恍惚。
這個理由言官御史攻訐漠北之時用過不知多少次,後來在他的授意下彈劾蕭亦然的首罪也是如此。就算他與其生母一道,悄無聲息地死在了那一年的花朝節,難道漠北與朝廷,軍權與政令之間,就當真能毫無隔閡,相輔而行嗎?
——絕無可能。
紅顏與出身,向來都是背負禍國之罪的絕佳藉口。
史書鐵筆,悠悠眾口,萬罪加身而欲辯無方。
「蕭康勝這一生戎馬倥傯不是白給的,站到了他那個高度上,擁兵自重稱王稱帝也未嘗不可,先帝的信任與否,說到底其實並不重要。他既不能因為一個蠻女的種廢黜蕭康勝手裡的兵權,便劍走偏鋒,學宋太祖皇帝的杯酒釋兵權,以加封衛國公為由,下旨將其召回中州。
開疆拓土,位列三公,這一場封公大典本該是其一生的榮耀,可先帝卻在封公大典之上,明褒暗斥,大禮當日便以北境安寧之說,削減了漠北的軍費,甚至還動了要蕭三入中州為質的念頭。說是為質子,可蕭三那樣的出身,先帝的意思不過是讓他把這個蠻女的孩子送過來,借自己的手,替他將人料理了,抹平君臣之間的這道隔閡。
蕭康勝才新封的衛國公,一腔熱血就這樣涼了大半,當庭抗旨,堅決不肯交出幼子入京,君臣不歡而散。
漠北就這樣成了先帝心頭的一根刺,吐不出也咽不下,他每每醉酒便要詰問,當年蕭康勝究竟是不能追擊韃撻,還是唯恐兔死狗烹、功高蓋主而蓄意後撤,養敵自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