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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16:36:57 作者: 九月穀雨
    誠如元輔所言,地方之上龍盤虎踞人生地不熟的,新官上任三把火,萬一亂起來,哪個去給他們收拾爛攤子?朕遲遲不調動,無非只是想緩一緩,徐徐圖之罷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。好。」杜明棠唯恐他少年意氣,一時得意之下失了理智,這才特意趕來相勸,連聲讚嘆,「窮寇莫追,陛下能有此頭腦和沉著,委實是我大雍之福。如此一來,老臣也可放心地歸老了。」

    沈玥笑了笑,卻並沒有順著他的話說幾句挽留之言,只是悠悠地嘆了一聲:「元輔送來的表文朕也看過了,恩師血濺長街的前夜,與季少師的月下論道,論士農工商是否正確,論朝政將來如何走向……

    朕其實也很有些不解,這些年世家經商,東南出海,江浙兩州百姓棄農從工,生計較之務農大有改善,商賈謀國雖野心勃勃、作孽多端,但行商富國確是不爭的事實。

    因此,世家要廢,可世家手中握了幾十年的商賈之力應該廢多少,用多少,留多少……

    不瞞閣老,朕如今就像手握一艘正在轉向的巨輪,卻並不如何確定自己究竟該轉向何處,掀起多大的風浪。」

    沈玥親政不過半年,於四面楚歌之中,平衡諸方勢力,雖迄今只落行過兩道國策,卻精準地挑動起九州變革,將四大家打得七零八落,已算得上是政績顯赫,成就頗豐。

    可打下世家之後,又該如何?

    如今激進銳意改革之時已過,此後的國策落地必要謹而慎之。

    過往世家得以霍亂朝綱,壟斷國本,皆因朝廷給與的自由太過;但如今四海通商發達,再行抑商之舉,又不亞於作繭自縛、自毀長城。

    治國之難,如同刀尖行走——良策落地,未必能生良果;無為而治,又或許能得有為之世。

    古往今來,仲尼之經已歷千載萬世有餘,後世心懷萬民、仁義之君不在少數,心懷家國、有才有志之能人賢臣亦不在少數,可歷朝歷代,除卻漢唐,又有幾年真正國泰民安的盛世?

    沈玥審慎再三,亦無萬全之法。

    杜明棠深深地嘆了一聲:「這本不該是為臣者該與陛下探討的,但如今莊學士已故,老臣便倚老賣老,為陛下答此一惑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昔日商湯堯舜時,只耕田狩獵便能稱之大同;春秋戰國時,只商鞅變革便能令秦朝一統;而歷史千載綿延至今,商賈之力漸露頭——閩南的船廠、浙安的布紡,其驚世之技藝,遠度南洋之商貿……

    而今之天下大勢,已然不是遵循過往千年士農工商,種耕田、抑行商便能令九州富足之時。

    若因世家叛國、天門之變,就徹底封鎖海岸,不允通商,一力壓制……老臣說句難聽的話,這便是因噎廢食。

    為君者,當化天下之力為己所用,萬不能畏之、怯之便倒行逆施。

    既行不通,則當思變,陛下再往下走這一步,便要抱有經歷亘古未有的經世轉折之勇氣。

    商賈之力當然要用,但農耕之田也不能因商而廢,最要緊的是朝廷要有轄制之力。

    ——一則,鹽引礦脈官道船廠這些事關民生的要緊行當,必須要握在朝廷六部的手裡,無論何時國本不能再落於私人之手。

    ——二則,不能堵住天下人說話的嘴,更不能再開瓊華宴那等買官鬻爵之行,收買官家的喉舌。

    陛下後生可畏,老臣人不能隨陛下再歷九州盛世,只能送一句太史公的古語陪伴,若陛下將來於國策有疑惑之時,不妨思之求解——布衣匹夫之人,不害於政,不妨百姓,取與以時而息財富,智者有采焉。」

    沈玥受益匪淺,目送杜明棠緩緩地回身,走進黃昏中。

    杜明棠拄著拐杖,在金燦燦的霞光中向他招手:「回吧……」

    這一刻,杜明棠和他身後的一整個時代,都隨之一併走向了落幕。

    沈玥得以站在這位耄耋老人的肩上,跳出了時空的禁錮,看到歷史的巨輪滾滾向前的洪流。

    秋後首次大朝會,沈玥便當庭拋下一個重磅之舉——既鐵甲軍南越逍遙河,駐紮於江北州,且謝、黎二姓名存實亡,則過往「四大家非身死不得出中州」的規矩便算是破了,故此議令中州為質家主全數放歸原籍。

    大殿之上,秋風瑟瑟,涼得滲人。

    誰也沒想到,嘉禾帝封疆三州如此能沉得住氣,但整治敲打武揚王之舉,卻來得如此之快。

    鐵馬冰河的家主謝嘉澍、謝二均已身死,黎氏家主與其同歸於盡,姜家姐弟不問世事,這一紙放歸令說的是四大家,實則嘉禾帝真正要放的——是與武揚王素有舊怨,身負血仇的嚴氏兄弟。

    堂下無人敢應。

    私下裡如何議論倒也罷了,如今浙安未收,隔江對峙,韃撻外禍未平,誰也拿不好這位閻羅血煞的動向。何況如今的鐵甲軍已無世家掣肘,萬一拿捏地輕了或是重了,當場炸了一手……

    「既然諸位愛卿無人反對……」沈玥身前珠簾輕晃,沉聲道,「那朕便下旨,著即日起……」

    「臣反對——!」

    殿外一道墨色身影,從天光下走到陰影處,肩上的蟒紋凶厲地張著爪牙。

    已近年載未曾上朝理政的武揚王,重新端出了當初威嚇群臣,脅令諸侯的氣勢。

    蕭亦然三兩步邁上嘉禾帝身前的台階,腰間的佩刀幾欲出鞘,與高堂龍椅僅一步之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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