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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16:36:57 作者: 九月穀雨
「你我倒了他蕭三都不會倒!」杜明棠這一聲低喝壓住了整個前廳數十人的議論。
「自古以來,都是馬背上打天下,槍桿子裡出政權,可斷然沒有哪個文官學士能拿鐵嘴鋼牙啃出一張盛世地圖來。」杜明棠嘆了一聲,將手裡的茶給杜英遞過去。
「我素日叫你讀理學,讀兵法,你都不屑一顧,今日太公便掏心窩子地同你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——儒者患不知兵,仲尼有文事,則必有武備,你道是為何?
朝廷三省六部,九級十八品,官場政治就猶如骨牌層層羅列,一個個坐在這籌謀,如何縝密黨爭,如何放上籌碼……可這些一旦碰上刀槍棍棒,算得了什麼?一刀下去全數砍平!
大雍朝的天下就是這麼來的,將來百年之後的某一天,也會是這樣沒的。」
杜英琢磨著這話,額角滲了汗。
「秋獮時他蕭三豁出命襄救陛下不曾反,洪災時祈天殿前陛下降罪己詔甚至將整個天下都留給了他,蕭三也不曾反,這樣的人自莊大學士一去,世上怕是找不出第二個……」杜明棠拄著拐杖站起身,顫巍巍地走到杜英身邊,狠狠地給了他一杖。
「你在秋獮做出的亂子不打緊,要緊的是也不知哪個在秋獮里教唆的你,瞞著我動用了偽軍的軍制!這樣通天的手段逼宮又何嘗不能使得,哪個皇帝會留你這樣的臣子在身邊掌權?
入閣拜相你是不要想了,中州京官也沒有你的份兒,滾回你的江北去,混個封疆做,不論中州這攤子水最後渾成什麼樣,你都不要再回來……」
「太公……」杜英看著他,尚且還有話說,等來的又是一拐杖敲在腿彎上。
「現在就滾!連夜滾!驛站官舍也不許住,晝夜兼程地給我滾回去!」
眼見著杜明棠動了真火,杜英也只好咽下滿腹的憋悶委屈,磕了個頭,連座椅都沒沾一下,當即馬不停蹄地走了。
「老太爺這是何苦……」一旁的老管家忍不住勸,「便是留少公子吃頓飯,歇歇腳也是好的。」
「八十四了……吃一頓少一頓了。」
杜明棠長長地嘆了聲,望著杜英疾步遠去的背影,聽著耳畔對武揚王的議論聲討,渾濁的眼底恍然泛了幾分淚花。
「兒郎們自有前程要顧,我巴巴地聽了這幾日,就是想給慎之找個可堪託付的,外頭這些章句之儒,平時叨竊富貴,以詞章粉飾太平,臨事遇變束手無策。罷了……季賢已死,過往內閣被打壓太過,一時半會兒是指望不上的。明日起,封府罷,這些愚蠢腌臢貨,也不必再放進來了。」
「備車,我去見見咱們這位小陛下。」杜明棠拍了拍他的手,老管家趕忙上前攙著他出了門,「豁出去我這把老骨頭,還能在我死前,給慎之再博三分聖恩。」
沈玥一手操辦了季賢的喪儀之事,季家高堂老來喪子,白色幔布和長幡垂在院門兩側,大串的紙錢和黃白紙撒落一地,人死道消,淒涼的靈堂清冷如斯。
已故之人舊事牽連的不過只有寥寥數人,少師停靈家中,沈玥便親自為他守了七天靈堂,一襲粗麻素衣直至黃昏時分才走出季家,打眼便瞧見了杜府的轎子。
杜明棠坐在轎簾下的小凳上,見他出門後緩緩地站起身。
「閣老……」沈玥快步上前扶住他,「少師他雖是您的門生,可您還在養病,一切有朕操勞,您何必親自前來?不知閣老在這寒風裡等了多久,竟也沒個人來通報朕一聲。」
「是老臣不曾令他們通報的,讓陛下掛心了……」杜明棠抬頭看了一眼他身後的靈堂,拉著沈玥的手,拄著拐棍慢慢地走著。
「陛下仁德,季家的高堂有陛下眷顧,老臣也可以放心了。今日老臣前來,也就是有幾句掏心窩子的話想同陛下說,若是大張旗鼓地進宮面聖,又恐傳出什麼風聲……也不怕陛下笑話,如今老臣的門檻,都快要被踩平嘍。」
「是朕疏忽了,竟讓這些心急之人叨擾了閣老養病。」沈玥斂了笑意,正色道,「朕遲遲不下調動升遷的旨意,其實也沒什麼旁的複雜的原因,無非是要用得著人的地方過多,牽涉的又大。這些時日朕一直都在看吏部呈上來的考評,功課都還沒有做完,怎麼敢隨意下旨?」
「是要謹慎些……」杜明棠輕咳了兩聲,「尤其是江北的人事調用,要慎之又慎。天下糧倉多半出自江北六城,嚴家與地方經營多年,如今雖明面上有鐵甲軍壓著,暗地裡的勾結不知繁幾,困獸猶鬥,一旦垂死反撲,勢必會有損國運。」
「朕也是如是想的,推行新政、清田量畝這些國策這些刮骨療毒的激進之法,即便是在當時也是不得已而為之。」
沈玥對他沒有絲毫隱瞞,坦誠道:「如今看著好似天下昇平,實則家底虧空多年,四下里仍是捉襟見肘。年後戶部才上承了戶口人數,九州的百姓統共滿打滿算,不過區區六千萬人。兵部在冊兵力虛數有二百萬,實數只有五十萬不到,其中一多半還是毫無戰力的地方守備軍,民生維艱,國防堪憂,較之高祖開國時尚有不足。
外敵在側,韃撻虎視眈眈,九州內亂不斷,還鬧出江浙災荒這樣的天災人禍,即便朕傾舉國之力遷民賑災,民眾仍死傷超數十萬……彼時大雍陷於天災人禍,已然到了不變革、便亡國的時候。
但如今九州方才緩過一口氣,且不說國庫仍舊虧空,運河要疏浚,大西洲在造戰船,江北要清田,漠北要打仗……這些哪一樣不朝著朕伸手要錢?朝廷內憂外患仍在,連經年虧空都未曾填上,此時再下猛藥激進之法,只能適得其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