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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16:36:57 作者: 九月穀雨
長夜安隱,多所饒益。
古之帝王,奉行弱民、愚民、疲民、辱民、貧民之心術。
今朝我輩,推行強民、智民、樂民、尊民、富民之新途。
雍朝的第一所義學,以莊學海的名義落於臨安坊,與廢除瓊華宴、科舉重開的國策一道,推行至九州萬方,將會有千千萬萬所學堂,走入鄉野,落入民間,開民智、授詩書、曉世理。
一燈之明,傳萬燈燃,萬燈之明,明不可喻。
而今傳道受業解惑之先輩雖殉道而終,承襲其遺志的後來者,堅定地接過了這一盞長夜裡的炬火。
沈玥執燈而行,看清了自己要走的路。
蕭亦然靠在義學的後牆上,枕著孩童們的朗朗書聲,瞧著沈玥映在日光下的側臉,細軟的髮絲泛著暖融融的光。
少年明朗,便該是如此模樣,皎如天上月,不渝金石心。
他年幼時,娘親為他篦發常說他頭髮硬,心也硬,像他父親一樣,將來定是個帶兵打仗的料子。沈玥的髮絲則軟綿柔順,握在手裡,就像握住了一把綿潤的緙絲緞子。
蕭亦然就這麼靜靜地看著沈玥,他並不擅長筆墨丹青,也不精通棋局籌謀,卻能極精準地堪破季賢在生死之際留下的每一處微妙的線索,自永貞國恥後的這十年間,背棄道義志向,清醒墜落並非只有一個季賢。
他們或許曾經相對廝殺,或許也曾在某一個時刻並肩而行。
因此,他明了季賢當年執筆匯山河的熱血壯志,明了季賢為何會在陵峽口以身赴死,也明了季賢為何至死都緘默不語,無言辯駁。
他也曾萬念俱灰,只想將一把燃盡的心血撒進山河。
直到少年人堅定地站在他身前,握住他傷疤斑駁的手,以一己之身扛起千鈞重擔,與天下相抗。
他在來此之前,就清楚地知道沈玥會作何抉擇——縱然知道千難萬難,有天大的風險,擔再重的干係,只要他身在局中,沈玥就一定會義無反顧地踏進來,握住他的手。
於是他死灰復燃,再赴河山。
沈玥似有所感地回過頭,對上蕭亦然的的目光。
他看著沈玥的時候,鋒利的眉宇里有光華流轉,那眼神里的虔誠遠遠超過了愛意,就像寂寂風雪中跋涉的旅人,用自己的身軀點燃一束炬火;像茫茫雪原自由的風,為早已枯萎的樹枝停留;像飛蛾卷進烈火,高山沉入溝壑……是決然、清醒的獻祭,毫無保留。
蕭亦然低聲道:「如果我註定逃不脫這些波雲詭譎,如果一定要有人握著我這枚棋子入局,我希望那個人是你。」
沈玥如墜清潭,在那眼神里沉默了良久:「這是最後一次,最後一次我允許仲父將自己放入棋局之中落子。無論結果如何,我與仲父共擔生死。」
沈玥攤開手,掌心裡握著一黑一白兩枚棋子。
那是臨行前,蕭亦然塞到他手裡的,也是蕭亦然多年前在某一個孤寂的深夜裡,一點一點為他親手琢磨而成的。
他珍重地將這兩枚棋子收好:「既如此,朕便不能不赴這一場生死之約了。」
「前夜,中州里有盜賊闖入季家,盜走了季少師的所有筆墨字畫,但有一副卻被遺漏了,或者說也無人膽敢染指於此……」沈玥轉過身,對上蕭亦然的雙眼,沖他伸出手。
「仲父,你想和我一起去觀《山河社稷圖》嗎?」
……
長三丈六,約四層樓的宏圖緩緩展開,卷首高山直入煙雲,群山連綿,層巒疊嶂,山川水榭隱入其中,天河煙雲飛流直下,瓊島山谷錯落其中,山河蒼莽,浩浩無涯,一卷之圖盡容山河盛景。
長卷平展,攬之如越嶺翻山,跨大江大河,歷殿宇樓閣。
無人不會為此間恢弘而驚艷,堪稱獨步千載,眾星孤月。
沈玥幼時觀之只覺滿目浩渺,恢弘壯哉,後來得知季賢一生起伏後,他始終未敢再展此卷,觀故人之心。
沈玥悵然垂首:「那時候,我甚至還聲聲詰問過他,良心何在,文心何存……
大約世間最絕望的就是即便有傾世大才,明知大廈將傾,明知朝野晦暗,官政不明,卻只能倒行逆施,背棄文心志向,投向敵營,搭上自己的聲名和前程,方才能實現畢生所望。」
沈玥滿心愧疚自責,在那場春雨里認定季賢「唯恐成刀下老牛,沉淪泥沼」的判詞錯得實在離譜。
時至今日,他終於能坦然地和逝去的故人,好好作別。
他仿佛看到到當初那個帶他爬上深宮高樓,夜望浩渺星空,遠山煙波的少師自畫卷山河之中向他走來,重新補足了那一篇辨對的結尾。
[余行千里,方見高山。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
高山崩塌,流水倒行,萬劫不復,余心不改。]
山川凜然,而風骨盡顯。
作者有話要說:
馭民五術——《商君書》
長夜安隱,多所饒益——《法華經》
一燈之明,傳萬燈燃,萬燈之明,明不可喻——印光法師
獨步千載,眾星孤月——《千里江山圖》評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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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4章 託孤時
新科狀元、翰林院正六品修撰陸飛白在《大雍史》如是記:黃河終見澄清日,河清海晏金甌固。嘉禾九年秋,時局幾經風波動盪,終於得見雲開現月明,綿延百年的大雍國祚在經歷戰火、分裂、腐朽之後再一次地煥發了蓬勃生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