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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16:36:57 作者: 九月穀雨
「是。」蕭亦然繼續落下一子,「但也可以不必是。」
「什麼?」
「縱然棋局是思齊之大才設的,可這棋子卻是我一枚一枚親手給你磨的,陛下可以落子,也可以掀了這棋盤。」
蕭亦然將兩枚黑白子塞進沈玥的手裡,沉聲道:「我即刻便可以下令,鐵甲軍便不必再等浪里淘沙的戰船,就借江北水師的戰船強渡長江,一刀砍了嚴氏的頭。什麼陰謀陽謀,都是人腦袋想出來的,只要一刀砍了脖子,就算他腦袋裡想出個花,那也得往地上掉。
雖鐵甲軍不擅水戰,強渡長江殺敵一千,自損八百,但最壞的結果,無非就是如此。」
蕭亦然雙手按在棋盤上,沒有繼續說下去。
沈玥獨自踏上這一條登天路,他越登高而上,屬於沈子煜的部分便越發清醒地墜落。
皇權碾壓著他一步步失去了人性的羈絆——父親,兄弟,宗族,母親,師長……
他雖從那一場滔天的洪水中走出來了,但遭逢大劫活下來的人,如烈火灼魂,骨朽形銷,很難說「倖存」二字,究竟是幸還是不幸。
蕭亦然可以替沈玥擔著九州萬方,一如在戰場之上,他可以替一眾將士擔著大局成敗;但能否繼續握起槍桿來戰鬥,還是要看他自己作何抉擇。
沈玥清楚地直到自己癥結何在,他沉默地放下手中的棋子。
於是二人舍下棋盤,在莊大學士歸葬數月之久後,第一次踏入了臨安坊。
莊學海生前府邸與坐落於此的義學合併,如今已頗具規模,遠遠地便能聽見義學裡的朗朗書聲,二人一左一右地靠在後窗上,往書屋裡瞧著。
數十個孩子擠在一間屋子裡,多大年紀的都有,其中不乏衣衫襤褸的孩童,奔著每日那一餐飯食而來,但手臉都收拾的乾淨,學得像模像樣,時不時還有幾個頑劣的趁著先生不注意,偷偷摸摸地和同窗打鬧,又在先生轉身前趕緊裝模作樣地坐正。
沈玥透過窗子,仿佛看到了當年讀書時的自己,可憐兮兮地看著他仲父:「以前莊學士就經常這樣從後窗里瞧我,莫說我這般玩鬧,便是哪個字答錯了,少不得就要挨一頓手板子,還要罰我抄書。我那時只有孤零零的一個人,連個替我遮掩的同窗都沒有,十幾個先生從早到晚地盯著我一個,哪日不挨先生的打,都是稀罕事了。」
「子煜可從來沒有哪頓打是白挨的……」
蕭亦然深知他當年的頑劣,啼笑皆非道:「莊學士之前的那位張翰林,也是年逾古稀的老學究,一言不和便被你生揪掉了一大把鬍子,可憐他精心在意地蓄了多年的長須……」
「仲父——!」
被揭了底的嘉禾帝面上十分掛不住,一把捂住他的嘴,目光漸漸深遠:「說起來,就是那位被朕揪掉鬍子的張翰林,令朕自幼立志,將來一定要大辦義學、廣開民智。」
沈玥初登基之時,因在東宮幽閉的那兩年荒廢了學時,蕭亦然頗為重視他的啟蒙,遴選了數名各科翰林大學士為沈玥開蒙授課,這位張翰林便是其中魁首。
彼時的小沈玥雖受教不深,但卻對先父的遺志記憶深刻,立志復行高祖國制,一改如今禮崩樂壞之世道,彈壓世家、重開科舉殿試,破以瓊華宴舉孝廉,九州自治之國策。
此為天下讀書人之畢生之志,張翰林自然是全數點頭認可,深以為然。
但不料想,幼帝話鋒一轉,說科舉復興只是其一,將來他還要在九州推行義學,不拘身份,天下萬民都要有書讀、能識字。
張翰林聞言大驚失色,搬出《商君書》——商鞅輔佐秦孝公,秦國富強一掃六合,皆因其奉行的馭民之術。民弱則國強,治國之道,首在弱民,平民本應碌碌終身,為溫飽奔波忙碌,惶惶終日,不思進取,麻木一生。
若百姓人人皆識文斷字,人人皆手握兵刃,人人皆家有餘糧,則何以服從帝王之管束,何以為家國效命而死,何以甘願操勞終身而困於一隅?
張翰林憂心教導:「自古千年以來,歷朝歷代無不奉行『外儒內法』之治,以上克下,以強克弱,以惡克善——此為帝王之術,倘若為君者善,則必遭民欺,若民智一開,則天下必反!」
小沈玥當時才剛過了十歲生辰不久,還是頭回聽聞如此吃人裹血的封建教化——數千年來,天下萬萬民之一生,皆受困於惡劣如此的帝王法治,如行屍走肉般,血淋淋地填起國之柱石……如此慘無人道之治,卻被後來者心照不宣地代代奉行,甚至被無數如張翰林之流,攻讀聖賢詩書者亦奉若圭皋,傾心相傳給下一代的君主,奉為下一個百年的國策。
小沈玥心裡憤憤不平,礙於當時年紀還小,又未曾正經地讀過幾日書,笨嘴拙舌的,說不出又氣不過,當場便跳上了桌子,一把揪掉了張翰林愛惜不已的美長苒。
雍朝以孝治天下,尊師重道乃是國之禮法,小沈玥心知自己闖了禍,甩開兩條小短腿,慌不擇路地一路逃去找了他仲父,上氣不接下氣地來了個「惡人先告狀」,而後躲進蕭亦然的桌子底下死活不肯出來。
蕭亦然問清了原委,親自帶著小沈玥上門與張翰林賠禮,後以升遷為由將其調離,不再為嘉禾帝授課講學,程門立雪三日,恭請儒法大學士莊學海出山相授。
於是那些隨先東宮而葬送在蕭家大火里的文心之志,跨過數年風雪之後再度薪火重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