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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16:36:57 作者: 九月穀雨
也正因如此,朕才能留得江山在,還能得以走下河北這一步活棋,以待來日。」
成也蕭何,敗也蕭何。
這話若換做除了沈玥之外的任何一位帝王來講,都是不言而喻地猜忌之意——如果沒有武揚王統兵攝政,那他這個皇帝,連龍椅都坐不穩當。
放在往常,蕭亦然是不屑因此而辯駁的。
但他出乎意料地接了沈玥的話,平靜地說:「是。於臣而言,性命可以舍,江北也可以舍,但是陛下絕不能有半分差池。」
……
沈玥聞言先是吃了一驚,那些遙遠地恍若隔世的情誼,霎時順著沸騰的心血翻湧上來。
回想起二人臨別前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,那個在淒風苦雨里塞過來的糖油果,和前夜裡相互依偎的暖意,燒得他從脖頸到耳邊紅成一片,能言善辯的嘉禾帝硬是一個字都沒能接得下去。
沈玥微微咳了兩聲,目光閃躲著朝窗外看去。
紅牆綠瓦,萬里無雲,翻曬鋪蓋、桌椅各式物品的宮人忙碌著一眼望不到邊。自這一場洪災接著政變之後,他還是頭一回在宮裡見著如此熱鬧的情景。
被風雨打落的樹枝上生出了新芽,逼入絕路的人得以新生。
就如那場漫天的暴雨和無休止的狂風,似乎一切劫難都在悄無聲息地翻篇過去。
蕭亦然只是沉默地看著他,並沒有再繼續說下去。
對著一個才剛失去了至親的人,這時候站出來說什麼海誓山盟,無異於踩著他的傷口趁虛而入。
誰都明白,任何人,哪怕再親近的人,都永遠不可能取代逝者的存在。
沈玥漸漸地在那長久的注視里紅了眼眶。
他本以為自己會一直這樣,平靜地咽下這些血淚,一字不提地向前走——規劃好下一步的路,重新整肅起蟄伏的朝廷,安頓好老師的身後事,平靜到近乎有些冷漠地面對恩師的離世,直到時間過得足夠久,久到能夠磨平這一切的時候。
直到他看到一個瘦弱的小太監,墊著腳從箱子裡小心地搬出一摞古書。
一個在春夏之際再尋常不過的畫面,突然就殺進他眼帘,將他的平靜擊碎地潰不成軍。
他近乎無措地笑了笑。
而後捂著臉,用力地低下頭去。
「……老師他,他也喜歡在這樣的日子裡翻書出來曬的。」
清風朗日,書頁隨風舒展,日子仍是過去的時光。
但直到這一刻,沈玥才終於在錐心的劇痛里意識到,留在那一場滔天大水裡的人,再也不會回來了。
作者有話要說:
第91章 事死生
嘉禾九年的夏初,雨霽雲開。
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,名滿天下的莊大學士送葬出殯。
漫天的錢紛飛,素日僻靜的臨安坊前站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群,朱紅的大門緩緩打開,少年天子身著孝服,白色髮帶高束青絲,白布系在額間,手捧牌位走在最前,身後跟隨著一道棺木。
哀樂大作,棺木所到之處,兩側百姓漸漸如潮般跪伏在地,紙灰如蝶,遍街縞素。
秉筆作文章者,多與世相離,所謂「國家不幸詩家幸,賦到滄桑句便工」說的便是如此,文聲與民心多半不可兼得。
雍朝百年迄今,從未有一學者能得聲望至此,也從未有一書生,能以一人之身擋叛軍於城門之前。
雍定門前的聲聲怒斥,令天下人和意圖擺布天下的人,都看到了古來文人墨客一直被輕視的力量——筆墨與喉舌皆是利刃,不遜猛虎,可退萬軍。
是日,滿城靜謐,天子扶靈,十里長街相送。
沈玥一路抱著恩師的牌位,踏過他血濺的石階,走過被大水衝垮的雍定門,一直送至入土下葬。
季賢略通易禮,在城外山高水秀的一處學田旁,為莊學海置辦了墓地,此處山雲遼闊,半山私塾書聲朗朗,風過葉鳴,水秀山青。
沈玥素衣席地,俯身叩首。
至此,一代大儒魂歸山水。
沈玥撐著膝蓋,緩緩地站起身,大病初癒的身體尚有些虛弱,冷汗浸濕了後背,風一吹單薄的孝服便貼在了身上,王全在旁趕忙上前為他披上氅衣。
黎融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後方,一路看著沈玥,他對這個本應榮享天下至尊之位,卻仍要堅持前來扶靈送葬的天子表弟很是不屑一顧。
如今天下文人的脊樑都撐在了雍定門前靜坐相抗,虧得武揚王拼死相護,祈天殿前那一紙被火焚毀的罪己詔雖未能傳遍九州,但卻無疑是在輿論鼎沸的烈火上又澆了猛烈的新油。
若沈玥堅持抱病,無法前來為恩師送葬,則文壇之上必會再起風波,於筆墨口舌之上,燒得黎氏再無容身之地。
生前是萬人敬仰的儒家大學士,死後不過是一抔無關緊要的黃土,誰來捧這個牌位又有什麼要緊?
黎融面上並不顯露出一絲嘲諷之意,甚至頗為恭謹地在墳塋前揖手施禮,撒上一把填墳土,只是轉過頭頗為挑釁地看了沈玥一眼。
新魂入黃土,凶者行祭奠。
沈玥緊緊地握住了雙手,看著眼前諷刺的一幕。
他從前不懂,甚至有些許不解他仲父為何要放棄追究天門關之變的真相,如今親身站在仇恨和卑下的世道里,沈玥才終於切身感受到當初韃撻的那一把火,燒在他仲父身上的創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