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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16:36:57 作者: 九月穀雨
於是,下一次授課前,小沈玥便投桃報李,墊著腳捧給他一套名貴的端硯。
季賢神情慘澹,抿緊雙唇,艱難道:「得為陛下講學……此,臣畢生之幸。」
「少師方才說的不是。」
沈玥自嘲地笑了笑:「朕並非是隱忍不發,朕只是一直在勸說自己,這或許只是個巧合,又或者是為扶朕親政不得已而為之。少師一心為朕,斷然不會對朕使如此陰狠之計。
時至今日,朕仍舊想給少師最後一次機會,若你今日能夠參透這一局,不再插手,朕便不揭你的底,尋個由頭貶你去守皇陵。
說到底還是朕過於天真了,從秋獮生變,到流民之亂,再到此次春闈,少師一步一殺招,須臾不曾顧忌過與朕的師生情誼。」
沈玥索性撩起衣服,坐在了堂前冰冷的矮階上。
二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匯,徒生感慨。
「自古以來,唯有能臣方行大奸大惡之舉,少師應是我朝難得之賢臣,何至於此。」
沈玥幼時驚艷於那副在瓊華宴上名滿天下的《山河社稷圖》,長三丈六的巨製宏圖,水榭亭台、煙波浩渺,堪稱鬼斧神工之作,因此而醉心筆墨丹青,多番波折方請季賢入宮,親授筆墨技法。
彼時的季賢年少成名,春風得意,一腔熱血,不拘禮法,帶他臨山水、摹檐宇,於筆墨間觀山河雄偉壯闊,自丹青中攬眾星孤月氣魄。
季賢的授課是一干先生里,除卻蕭亦然外,沈玥最熱衷的課業。
出於對師長的崇敬之心,他也曾拜讀過季賢入會試辨對的文章。
與一干學子洋洋灑灑,唯恐不足以展露畢生才學志向的長篇大論不同,季賢呈文簡練,僅短短百字而已。
[餘年少家貧,無屋蔽身,嚴冬酷暑,時難入眠,傾盡家產,唯黃牛一條,推磨拉車,鞠躬盡瘁,本應贍養終老,為籌銀錢入京趕考,母不得已牽牛入市。
屠刀起、牛首落,血噴涌、眼殘淚,歷歷在目,常伴行途,從不敢忘。
余行千里,方見高山。
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]
季賢,兩榜魁首,才名冠絕九州,作天子帝師,受天下學子崇敬。
先帝親賜字「思齊」——見賢如此,當思齊。
十年後,沈玥望著他拖著鐐鎖、鋃鐺入獄的背影,看到了這篇驚絕之文的結局。
[余唯恐成刀下老牛,沉淪泥沼,終至萬劫不復。]
作者有話要說:
第73章 見春山
傍晚時分,春雨濺落。
淅淅瀝瀝的雨點,並未澆透一眾學子的胸腔熱血,眾人聽過《清田策》後紛紛聚起,自告奮勇地匯聚一道暢談國策,甘做筆墨先鋒,要在這一場亘古通今的清田變革中酣暢淋漓地戰一場。
學子們三五成群地紛紛各自而去,貢院前的人群漸漸散了,李元仁雖政績稀鬆,但極擅揣測上意,知道皇帝多半是與那位素來耿直的季賢生了什麼齟齬,心情欠佳,因此遣散了貢院內的一干人等。
沈玥沉默地坐在廊下的石階上,看著貢院裡的老桃樹,高祖弘文帝手植,並親自提字「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」。
此後兩百餘年,這棵老桃樹就在此觀天下學子往來。
而今,它也默默見證著今日這一場燎原星火,必將在極短的時間內,以最迅疾的態勢,橫掃大雍九州。
初春的天氣還有些寒涼,雨點漸漸凍成雪粒,打在身上冰寒入骨,沈玥恍然不覺地坐著,將頭埋進膝間。
一柄素色油紙傘,從廊下的雨幕里伸進來。
蕭亦然托著一個油紙包,撐著傘,站在他面前,發頂箍著那枚金玉珠冠,在陰沉的日光下熠熠生輝。
沈玥避過他的目光,莫名覺得此刻的自己分外狼狽。
「仲父怎麼來了?」
蕭亦然笑了笑,沒說話,寬大的紙傘安穩地將他罩了進去。
沈玥從驟然偃旗息鼓的冷風裡回過味兒來,蕭亦然比誰都知道被至親至信之人背叛的痛楚,故而特意前來,為他在淒風苦雨里撐一把傘。
「陛下還沒有用過晚膳吧。」
蕭亦然順勢坐在台階上,打開手上的油紙包遞過來,「姜叔新炸的滾糖酥油果,雖這一路上有些軟綿了,但還是香的,陛下先吃兩個墊墊。」
沈玥並不想吃什麼油果子,但他一貫很難拒絕蕭亦然朝他施來的回護之心,還是伸手接過來,慢慢地咬著。
蕭亦然擎著傘,耐著性子陪他坐著。
如他這樣從戰場裡滾出來一身傷病的人,是極憎惡這樣陰寒雨重的天氣的,身上每一處裂開又彌合的骨頭縫似乎都在吱呀地泛著疼,就像一柄鈍刀卡在身體裡,連路都走得艱難。
二人各自品味著傷痛,誰也沒有說話,檐下墜落的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傘上。
沈玥沉默許久,說道:「大理寺的人是從後門押送人走的,沒有大張旗鼓地將季賢檻送詔獄。朕顧全了他的顏面,卻對不住仲父,仲父秋獮被他所傷,至今未愈,朕不配吃仲父的油果。」
蕭亦然偏頭看他,沈玥垂著頭,吮著油果里溢出的糖漿。
可見不配吃,倒也並不影響他吃。
蕭亦然笑了他一聲,沈玥頭埋得更低了,耳朵尖隱隱發紅。
蕭亦然道:「季賢在學生里聲名頗高,僅次於莊學海,清田在即,此時揭他的底難免會生是非。說起來,前些日子學生們去大理寺門口鬧事,還是季賢據理力爭,將人勸回去,平息了事端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