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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16:36:57 作者: 九月穀雨
    否則,軍變在即。

    杜英是否有指使上林苑監縱熊傷人,現下已死無對證。但其偽造鐵甲,打著清君側的名號混入獵場卻是證據確鑿,就憑那張蓋了內閣印的一紙文書,便可當場判他夷九族的重罪。

    一個三品通政史算不得什麼,但其背後站著三朝元老杜明棠,朝中門生不計其數。一旦追究罪責,禍連親族師生,才是真正的流血千里。

    他的確是在殺人滅口,保的卻不僅僅只是杜家和杜英。

    一步走錯,大雍朝的文官朝廷立時便會在眾軍之怒下化作虛無。

    杜英直挺挺地跪下了,他身後的通政使司眾人也跟著跪下,隨即是吏部、工部……繼而是六部眾臣,看城裡所有人都跪伏在地,跪請天子開恩。

    「閣老,這是在做什麼呢?起來罷。」沈玥的聲音嘶啞著,疲憊至極。

    杜明棠抬起頭,鮮血順著額頭淌下。

    元輔杜明棠,字唯庸,官居首輔,以朽木之年拖著龐大的家族和羸弱的朝廷不得不謹小慎微,慣會於風浪之中明哲保身。直到了這把年紀,卻要唯一的老友最疼愛的弟子,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人,背負殺孽來保他滿門。

    袁釗冷眼在旁瞧著,替天子下了令:「剩餘人關押待審,不必再斬了。」

    沈玥恍惚地看了他一眼。

    袁釗別過頭去,冷聲道:「不是為了你。咱爺們兒干不出來趁人暈著,欺負人家兒子那種事,那他娘的還能叫個人?」

    沈玥胸口一滯。

    鎮定的表象被一擊及碎,強行咽下的感情和壓制的痛苦如洪流一般,再度朝他翻湧而來。

    太疼了。疼得他難以承受。

    他微微踉蹌了一下,袁釗適時地攙了他一把。

    「進去看看他罷。」

    「甭管你多想要他的命,怎麼變著法兒的算計他,老三他——」袁釗欲言又止,轉頭抹了一把眼睛,「他沒兒沒女的,他只有你。」

    ……

    血流盡了蕭亦然的所有氣力,他在漫無邊際的疼痛里,做了個無比清醒的夢。

    他夢到了十七歲那年。

    那一年,他還不是令雍朝九州聞風喪膽的閻羅血煞,只是大哥蕭鎮北麾下一個寂寂無名的掌旗手。

    也是那一年,天門兵敗,雁南關戰事吃緊,糧草多次被燒,衛國公不得已遣他入中州為質,向朝廷祈糧。中州交不出軍糧,也調不動兵馬支援,先帝為安撫浴血沙場的衛國公,諭旨賜婚,將鐵馬冰河家的謝二姑娘指給他做妻。

    聖旨一出,九州明了,這是要以謝家的二姑娘,賠他們折在天門關的蕭家二公子——蕭平疆。

    就連成親的日子,都定在了中元節。

    好一場活人殉殯的冥婚。

    七月十五,中州歡宴,門庭冷落,滿朝文武唯有東宮太子帶著小太孫沈玥來喝喜酒。

    小沈玥的腦袋上用鮮艷的紅繩扎著一根活潑的朝天辮,胖乎乎的小手抓著滿滿的一大把飴糖,逢人就給,嘴甜地似蜜。

    他站在廊下,從太子的懷裡接過小沈玥抱起來,也換來一顆飴糖,和小沈玥誇人的話。

    「大哥哥,你長的可真美啊。」

    於是,他板起臉,認真地糾正他,「美」是用來夸新娘子的話。

    他趕著良辰吉時,身著一襲艷麗的紅衣,衣上熏著一身清冷孤傲的松香,口中含著小沈玥塞給他的飴糖,騎著高頭大馬踏出門去,奉旨迎娶那位謝二姑娘。

    彼時,他還不知道,命運在前面等著他的,是一場血濺三尺的婚儀,和一場沖天的烈火。

    那一場大火,焚盡了蕭氏的親眷賓朋,燒光了他對世間所有美好的期許。

    他將自己的骨灰灑在了火光中的蕭家老宅。

    從此,再也沒有走出來。

    ……

    蕭亦然渾渾噩噩地被困身在夢魘之中,胸腔里充斥著皚皚白雪、茫茫冰原一般冷寂的松香,耳邊是軍帳外嗶嗶勃勃燃燒的篝火。

    回憶和現實紛亂交錯。

    塵封的過往在他冰冷的身軀上下了一場經年不散的大雪,狠狠地扎進來,又帶著四濺的血光離開。

    唯有落在手面上的淚珠子是暖的,大顆大顆地砸下來,滾燙灼熱,暖著鮮血淋漓的他不墮深淵。

    很久以後蕭亦然才知道,這天夜裡,落在他手上的,並不是沈玥的眼淚。

    沈玥解下自己腕子上戴了多年的紅繩,小心翼翼地纏在他的手上。

    而後,他劃開了自己的手腕,走出軍帳,雙手合十,指天跪地,施以大禮。

    他以帝王之名,向諸天神佛請願。

    這個人,曾經向他過世的父親承諾過,他的身上還有未盡之誓言。

    所以,他得活著,護他一世平安。

    第38章 沈子煜

    蕭亦然在被染透的血光里睜開了雙眼。

    他平靜地等待著五感六識盡數落回體內,在這片傷痕累累的身軀上轟然炸開骨肉盡碎的劇痛,冷汗幾乎是一瞬間就冒了出來,鬢髮盡濕。

    沈玥從軍帳邊低著頭走過來,冷松的清香洶湧著朝他撲來。

    蕭亦然有些吃力地抬起眼皮看他。

    沈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,靠著手上這一點支撐緩緩坐下,一言不發地紅了眼眶。十年的噩夢如影隨形,須臾不肯放過他,直至此刻他才驚覺,夢中的驚懼比起眼見這人倒在他身前,根本不值一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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