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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7 13:09:21 作者: 嚴雪芥
淘米的盆子底部在回南天下起了霉,綠油油粘著黑色的斑點,她摸著滑了一手。
將粥煮上後,黎青夢忍著噁心蹲去陽台上清洗霉斑。
昨夜南苔剛下過一場雨,窗戶沒關嚴實,瓷磚上到處都是水漬。
黎青夢刷著盆底,總覺得這些霉斑並不是被水沖走,而是透過蒸汽全都躥進她的毛孔,接著在她體內生根發芽。
這麼想著,她的小腿又開始癢了。
客廳里傳來動靜,黎朔有些虛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。
「在洗什麼呢?」
「沒什麼,粥快好了。」她頭也不回地喊,「您去廚房直接盛就行。」
腳步聲遠去,接著一陣隱隱約約的動靜,黎朔從廚房端了兩碗粥出來,招呼黎青夢過來吃早飯。
她把淘米盆擱在陽台上晾著,走進客廳。
屋子很小,沒有正式的用餐分區,吃飯的桌子就擺在電視機旁邊,雜物遍地,走過去就像在玩躲避球。東西多,地方小,只能這樣將就。
兩人在桌邊坐下,互相沉默地舀著湯匙喝粥。
黎朔沒話找話:「今兒不上班?」
黎青夢聽他有模有樣地問起那個班,好像是多體面的工作似的。
她斂下眼嗯了一聲:「調了,明天再去。」
「哦……那今天就好好休息。」
「您才是該休息的那個,今天估計還會下雨,就別去釣魚了。」
「這兒雨是真多,怪不得你媽嫁過來的時候說喜歡京崎。成天這麼下,誰都受不了。」
黎朔不知不覺又提到她。
這是母親去世的第十年,但黎青夢總覺得她無處不在。
因為黎朔時不時會提起她,這些年,仿佛她一直沒走。每到清明和忌日,黎朔必定會帶著母親最喜歡的鈴蘭去她的墳上說說話。
「又快到清明了……」黎朔瞥了眼掛著的日曆。
黎青夢知道他打的什麼算盤,擱下筷子先行否決:「您可別折騰了。難道又要去試那三十個小時的硬座?您身體根本吃不消好不好……來這裡時就夠嗆,您都忘了?」
黎朔仿若一個被訓的小孩,自知理虧,沉默半晌,倔強地小聲:「我撐得住。不然你媽在天上會擔心的,怎麼今年就不去看她了。」
「……」
「我還得去和她道歉,沒有照顧好你。」
黎青夢聽到這裡,喉頭一哽。
她壓住語氣:「……你一定要去?」
黎朔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,死犟。
*
吃過飯,黎青夢藉口去買畫紙和顏料,拿上傘出了門。
門口那條道依舊流淌著攤位上流過來的血水,但被雨水一衝,散得零碎,哪兒哪兒都是。
她小心翼翼避開,不經意走到菜市場的攤位下。撐著的雨棚還掛著水珠,噼里啪啦,黎青夢穿過其下被濺到一滴,溜進後脖子,黏糊糊的。
出門沒幾步路,周邊的一切就讓人焦躁。
她加快腳步,走到冷清的公交站牌旁。大約半刻鐘,一輛土黃色的公交慢悠悠停在她跟前。
投幣,上車,不意外地接收到幾束眼神的打量。
她今天穿了件黑色長袖,正面素淨,但反面卻是挖空剪裁的露背。
牛仔褲也是,乍看普普通通,但其實在屁股下方的大腿背面,撕裂了一條縫。
這種穿著在京崎很正常。
但在南苔,街頭十個裡面有九個都會斜眼偷看,什麼樣的目光都有。
黎青夢視若無睹。
她知道自己的打扮和南苔格格不入,可她要的,就是這種格格不入。
若是有一天沒人側目看她,把她同化為這座小城裡的人,才是真的令她如坐針氈,渾身難受。
*
公交車停在「南苔車隊」的站牌時,黎青夢下了車。
天空驀然下起小雨,她撐開傘,向不遠處能看到的車隊單位走去。
門口的中年保安打著哈欠,根本不關心來人,黎青夢輕而易舉地就進到裡頭的停車場。
場內停著零星的長途貨車,駕駛座都沒人。
她瞎貓碰死耗子地一輛一輛看過去,天地間只有雨聲作陪,很安靜。
然而當她走到某個轉角時,忽然聽見了……混在雨聲中的口琴。
有司機?
黎青夢眼睛一亮,朝著聲源摸索過去,看見了最角落停著的一輛貨車。
靜止的數輛車中,只有這輛的前擋風屏開著雨刷,左右搖晃,將坐在駕駛座上的人,一筆一筆刷出來。
他穿著黑色夾克,兩條長腿支起來擱在方向盤上仍顯逼仄,寬大的手掌幾乎將那一小管銀色口琴埋沒。
對方低著頭,唇在口琴邊游移。額前的發隨意地耷拉下來擋住眼睛,察覺到有人在看他,冷不丁抬起眼。
口琴戛然而止。
雨刷「嘩」一下刷掉沁下來的雨絲,把男人的臉擦得透亮。
黎青夢得以在這一刻看清他。
陰沉的回南天,這一路無論是誰,在瀰漫的白霧下都難免被照得陰鬱。她以為無人能夠逃脫。
可眼前這人卻成了第一個例外。
他在這團渾濁的天色下,有一種怡然自得的明亮。